从戏台所在的校场出来,平西王爷并未选择回福王府,而是径直出了城,回到了城外的大营中。

    睡了一夜的好床好被,再看看自己看似肃穆实则简陋的帅帐,王爷摇摇头,叹了口气,又笑笑。

    “大虎,你去问那个戏班子,愿意跟咱们走的话,就带着,不愿意的话,也无所谓。”

    “是,王爷!”

    等刘大虎走出帅帐后,一边的剑圣开口道;“他去问,可能就不走了。”

    换个形象差点一脸蛮样的郑蛮,换个英武一点的陈仙霸,

    那个戏班子大概会认为王爷爱上了廪剧,他们要是不走,燕人会发怒会杀人,压根就没不走的选项。

    但刘大虎面相老实,骨子里也老实,战场上必然会誓死保护王爷,但平日里,难免给人一种威慑力不足的感觉;

    且王爷还加了句“无所谓”,那刘大虎大概率就真的是去商量的。

    “本王给他们机会了,他们的女儿刺杀本王,难不成本王还得将他们供奉起来,哭着喊着让他们跟我走好保命?”

    “也是。”

    王爷端起茶杯,吹了吹,问道:

    “老虞,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

    “这一路行来的感觉。”

    “还成,乾地的景物风光,着实不错,江南我也曾去过,风光更好。”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以前觉得,晋地三家的家臣,都目光短浅,只顾着奢靡享受,但真要触及到他们根本时,他们会奋起反抗。

    燕人拿下赫连家和闻人家,也是将这两家精锐打崩的基础上拿下的地盘。

    司徒家在雪海关近乎雪崩之后,司徒雷还能死前奋力一击。

    但这乾人……”

    “所以朝廷对晋地,才会一视同仁,基本上,晋人和燕人或许会有偏见区分,但在施政上,其实燕晋两地,在一开始就是近乎同等的。

    因为朝廷怕晋人起来反抗,不想让晋地成为朝廷不得不陷入的泥沼。

    而如果一开始灭的是乾国,对乾地的征发和索取,绝对会比晋地的程度高得多,因为乾人的反抗,可控。

    狼群向羊群索取时,会更肆无忌惮。”

    “没想到,朝廷施政,也会欺软怕硬?”

    “自古以来都是会叫的孩子有糖吃,敢反和不敢反,反了能很快平定和很难平定亦或者根本平定不了,这些差别,其实大得很。”

    “就如同你的晋东。”

    “对。”

    “可你之前对那个京娘才说过,燕人和乾人,其实没什么区别。”

    “但上层对下层的浸染,哪怕是刮骨疗毒,也决不会一朝一夕就能复原了的。”

    “那你带兵出南门关,又带兵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已经好几年了呀,再给它个好几年,早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形容的了的。可能,五年?十年?一茬儿下去一茬儿起来。

    真到了哪天,

    我坐在那里看戏,

    要杀我的不是戏台上的戏子,而是那群穿着官服的人。

    这乾国,

    还怎么打?”

    “所以,你也是在欺软怕硬。”

    “话不能这么说,毕竟,不能怪别人没武德,喜欢捡软柿子捏,首先,得怪自己软呐。”

    郑凡对陈仙霸道:“传令下去,全军加速休整,粮草军需现在就进行清点。”

    “喏!”

    郑凡又看向郑蛮:

    “命陈雄领先锋军,即刻向南出发,接应三先生的哨骑探子。”

    “喏!”

    “要开拔了?”剑圣问道。

    “是。”

    郑凡转动着自己面前放着的那尊砚台,

    “我怕那边,等急了。”

    “哪边?”

    “你说呢,还能有哪边?”

    “在哪里等?”

    “总不可能在上京城下等我,我大军只要开到上京城下,就是仅仅往城墙上丢上一块石头,那乾人好不容易打出的梁地大捷,就将被一举抹杀,还得倒贴。

    为什么我一路行军这么慢,又为什么我还得到滁州城来歇个脚。

    就是要让对面的乾国守军认为,我郑凡,这是在重走当年的老路。”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走?”

    “当年因为有李豹在前头吸引乾军主力一路拼杀,这才给了李富胜机会,迂回穿插过去,抢先一步,进入了汴洲郡,打入了乾人京畿之地。

    这一次,我打算反其道而行之,不顺着李富胜当年的路走,顺着李豹的路走。

    我赌他乾人会将南面的主力放在迂回的路上堵截我,

    我就赌他正前方的乾军弓弦里,没有弓箭。”

    “这些话,你似乎不应该对我解释。”

    “是你在不停地问呀。”

    “我是故意的。”

    “为何?”

    “因为我觉得,你似乎有点慌,所以就好意地不停接你的话头。”

    “谢谢。”

    当晚,

    确切地说,还是黄昏时,福王赵元年,就将自己的母亲,连带着他的一家老小,都赶着马车,出城进入了军寨。

    他是害怕,害怕平西王真的一声不吭的就直接走了,要那样的话,他福王府就真的是叫天不应下地无门了。

    只不过王爷并未让福王妃进入自己的帅帐,而是将福王府的那批人,一起进行了安置。

    福王妃不是四娘,

    四娘可以陪着郑凡在帅帐里吃喝睡,但四娘毕竟不是花瓶。

    平日里得闲时,可以悠哉放松一下,但在帅帐里,王爷的脑子,一直很清醒。

    刘大虎回来禀报说,那个戏班子,不愿意走,王爷也就没再对这事儿有什么后续反应。

    翌日入夜,

    燕军撤出了滁州城。

    再过一日的清晨,燕军开始向南进行转移。

    确认燕军离开后,

    一支一直在外围,人数不多,也就几千人的乾军,开始靠近滁州城,且成功“收复”了这里。

    一切,都仿照着兰阳城的旧例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滁州城在重新回到了“乾国”掌控之后,开始恢复对朝廷的联系,一片陈情折子被派送了上去。

    大锅,全给了福王赵元年,当然,他也背得责无旁贷。

    其余,则重点讲述了滁州城官员们带着百姓是如何与燕人输死抵抗的,一度发展到了巷战,大家誓死不退;

    最后援军抵达,驱逐了燕虏。

    只是,

    在写燕虏最后的动向时,老爷们犯了难。

    既然是驱逐了燕虏,可你要是写人家是向南走的,那还叫驱逐么?

    哪有越驱逐越向自家国都进发的道理?

    故而,在燕军后续动向后,大家伙开始进行了模糊化的处理。

    脸皮厚点儿脑子薄点儿的,讲燕军溃逃,不成军列;

    脸皮薄点儿脑子厚点儿的,讲燕军被击退占不到便宜后,向西南或者东南转移,希望朝廷早做安排,别让燕人占得便宜,毕竟,其他地方的守军守将和官员,不大可能像自己这般舍身取义为国献身。

    但这无形之中,却混淆了一件事,那就是燕军的进军方向,燕军拐着走,其实印证了某种可能。

    当然了,他们也不是混淆的主力;

    因为薛三领着的哨骑以及陈雄所率的数千先锋骑,也是迂回地在走,尽量做到了打草惊蛇。

    接下来,就是极为枯燥的长途行军;

    而当平西王亲率的大军主力抵达西山郡时,证明先前的赌博,赌成功了。

    西山郡,是汴洲郡也就是乾国京畿之地以北的最后一道防线。

    在乾国的防御体系里,三边,是第一条防御链,第二条,就是西山郡;

    当年李豹部在这里,被乾军拖住且陷入了苦战,是那种刚击溃了一支又马上填进来一支,再击溃,又填进来新的一支的鏖战,李豹为此也折了一条臂膀。

    但这一次,当郑凡的军队以近乎旁若无人的姿态,经过西山郡郡城以及西山郡最大的兵马大营西山大营不远的区域时,里头的乾军,并未选择出来迎击或阻截。

    这意味着,他们的主力,应该去往了相思山一线。

    因为当年就是郑凡建议的李富胜走相思山,让李豹当沙包吸引仇恨,自家快速跃进直扑上京的。

    可能乾人也没料到,平西王以孤军深入的姿态,竟然还敢这么的刚。

    都以为他会走小门,谁料得人家直接就从正门走了。

    不过,也就在燕军打算一举通过西山郡,兵马已经快到西山郡南边郡境之际,自北方,出现了一支兵马。

    这支兵马人数不少,有五六万之众,但甲胄不一,制式不一,建制散乱,一看就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勤王之师。

    不过,这支乾军和先前路上遇到看见燕军旗帜只敢原地待着等待燕军走了才敢上前“收复失地”的乾军不同;

    似乎因为已经明晰了燕军的目的,所以他们开始“奋不顾身”地以快速行军的方式,近乎不管不顾地向燕军追来。

    规模都近五万的两支大军,其追逐,自然不可能像小孩打架那般,一个光顾着跑,一个光顾着追,其实双方的外围接触和拉扯,早就开始了。

    再因为过了西山郡进了汴洲郡后,还得过汴河,且现在汴河可还没结冰呢,故而,为了解决掉身后已经明晰了麻烦;

    在平西王爷的命令下,

    燕军开始扎寨,等待来自后方的那支乾军。

    而那支乾军在拉近距离后,也选择了扎寨安顿,在扎营的同时,根据哨骑来报,乾军那里不断的有逃兵出现。

    显然,先前的追逐,还在一些乾军士卒的情绪可控之中,但一旦燕军不向南了,停下了,眼瞅着真要打这只老虎了,士卒们害怕了,开始逃散。

    这还没打,就已经变得这样了,倒真是乾军正常状态下的专属特色。

    不过,

    那边军寨里,倒是派来了使者,使者是来下战书的,双方约定,在后日上午开始,布阵于野,进行决战!

    当即,

    一股原始的礼仪之风扑面而来。

    郑凡还特意留意了战书下的署名——韩亗。

    “这字念什么?”

    郑凡问身侧的阿铭。

    “念:遂。”

    “哦。”

    王爷点点头,然后,注意力落在了这个名字前面的那一连串的头衔上,太子太傅、宁安侯等等,长让人一眼根本就看不完的头衔,意味着这个人的不平凡。

    “应该是个致仕的乾国大佬,甚至是……某个相公。韩相公么?仙霸,把赵元年喊来。”

    “喏!”

    赵元年被喊来了,在看过战书后,马上给出了答案:

    “回王爷的话,正是韩相公。”

    “就是害死刺面相公的那位?”

    赵元年愣了一下,道:“里面其实有缘由,但,王爷也能这般理解,确实是那位。”

    “多少岁了都?”

    “应该,已过耄耋之年。”

    “所以,那支乾军的主帅,是一位年岁超过八十的……文官?”

    “王爷,韩相公的脾气一直急躁刚烈,哪怕当年因王爷您入乾导致官家寻到机会将其致仕,其在地方,也经常给官家上书直言官家施政之过。”

    “刚烈急躁,本王瞧出来了,不刚烈不急躁,也做不出下战书要和本王决战的事儿啊。”

    上一次攻乾时,当乾国三边兵马无法回援,地方兵马被一路路的击溃后,乾国各郡都出现了由地方官员组织起来的义军,进京勤王。

    想来,这位韩相公就是以他自己的名望和身份,说不得手中还有什么尚方宝剑这类的东西,强行在自己的家乡郡县抽调组织了这支兵马,要来阻截自己。

    “仙霸,起笔给本王回信一封,说决战的事儿,本王应下了。”

    “喏!”

    打不打,何时打,要不要按照约定打,郑凡还没想好,但并不妨碍先同意。

    承诺、节操、古仁人之风什么的,在尔虞我诈的战场上,不值一提。

    只是,

    当平西王的这封信送出去后,

    傍晚时分,

    北面军营又派来了一位使者送来了第二封信。

    陈仙霸打开了信,递送到了王爷面前。

    王爷看了信,

    随即又扭头看向了身侧站着的剑圣,

    道:

    “我觉得我的人品,又回来了啊。”

    剑圣有些疑惑。

    “呵呵。”

    王爷拍了拍信封,

    道:

    “不是后日决战么,韩相公约我明日于两军阵前一晤。而且还标注了,按照古礼,可择一执旗手随行。”

    这其实和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一样,是一种多少年传承下来的约定俗成的礼节;

    但在前些年,这个礼节被一个人给羞辱到了地上。

    但眼下,

    同样的人,又受到了同样的邀请。

    “老虞啊。”

    “怎么,你要我再当你的执旗手,阵前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

    “你不去?”

    “不想去,当年斩杀格里木,倒是可以说是舍小节为大义,如今呢?”

    “哎,这可不行,你必须得去。”

    平西王爷用力地拍了拍桌子,

    道:

    “要是那个老东西不讲武德坏得很,身边的执旗手是百里剑,那我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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