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2:30。

    陈九梁慢悠悠从图书馆出来,轻车熟路地走到经常光顾的杂活店。除了偶尔节假日关门,杂货店基本上全天开张,因为隔壁是网吧,到了深夜生意红火,所以一般老板老板娘轮流值班。这家店,也是因缘巧合,在找网吧玩《魔兽世界》的时候一并找着的,之后但凡在图书馆熬夜犯了烟瘾没烟,就会来这买烟。

    这次台风“鲇鱼”来,他便是在这里扫了三十盒好丽友、四十袋奥利奥、五条中华、牛奶、矿泉水各两箱,并有扫光柜台前所有的德芙,顺利得让离三跟他度过了断水断电的五天。

    现在,图书馆的余粮吃光了,他又来,但不像上次大手大脚,他这次拿了两三天的量,足够对付离三完成方案的最后一丁点扫尾工作。他双手捧着一堆零食面包,走到收银台的时候,才发现此时站着两个青涩模样的学生,和老板一样,正抬头观看搁在墙上边的电视。

    瞧老板目不斜视地盯着屏幕,陈九梁把东西放下,随口一问:“老板,今天什么项目?”

    “好像是什么跨栏吧?”老板显然不了解田径,说不清楚。

    穿黑色短恤衫的学生说道:“是110米跨栏,里面有我们国家的选手,叫,呃,叫,反正是我们沪市人。”

    “观众朋友们,激动的男子110米栏决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看到参加决赛的八个选手现在站在了起跑线上,刘翔在第四道……”

    听着央视的解说,陈九梁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可乐,说道:“老板,结下账。”

    “哦,哦。”老板的视线从电视上挪开,他低下头一边清点,一边按计算器。

    啪嗒啪嗒,等待付账的陈九梁闲来无事,抬头望向画面略模糊的彩色电视,漫不经心听着解说一一介绍参赛选手。当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穿一身红色战袍的自家选手,他凑了一句嘴:“你觉得他能得第几?”

    黑衣服旁边穿条纹背心的学生说道:“不好说,能得块牌子就行,毕竟田径不是咱们优势项目。”

    老板接话道:“因为咱们没有人老黑这身体,要不然,妈、的世界杯也不至于‘剃光头’!”

    黑衣服的学生看起来一球迷,一听老板提起国足,登时护犊子道:“嘿,老板,这话我不爱听,什么叫‘剃光头’。要不是孙继海给人阴了受伤,怎么可能吃零蛋,起码能踢进俩三球!”

    他们聊着的时候,八道的选手已经介绍完了,一一在起点线保持起跑姿势,白背心连连嘘了几声,神情紧张道:“比赛要开始了。”

    言罢,电视里选手有人在发令枪未响抢跑,看得老板登时眉毛一抖,讶异道:“嘿,奇怪,我前几天看个跳水举重都不紧张,怎么看个跨栏就紧张了呢?”

    “这就是田径的魅力吧。”陈九梁盯着电视。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伴随解说员的“比赛开始”的提示,只见跑道里那抹红色跑到了前头。

    “刘翔起跑非常得顺,他目前排在第一位,旁边的是特拉梅尔特伦斯,刘翔处于领先的位置。刘翔!刘翔赢啦!”

    这一声激昂兴奋的喊声在安静的杂货店响起,包括陈九梁在内几个人目光呆滞,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见了鬼,因为他们自认为亚洲人在田径上夺冠的几率,跟撞鬼一样,微乎及微。然而,现在

    “刘翔创造了历史,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成为了世界飞人。刘翔创造了历史,刘翔获得了世界冠军、奥运会冠军。”解说说话间隐约能听到哽咽,“刘翔拿到了奥运会金牌,创造了新的世界纪录,12秒91!”

    “我艹,刘翔牛、逼!”黑衣服压不住心情,率先吼了出来。

    “平了世界纪录,我靠,翔哥霸气,扬我国威!”白背心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语无伦次道,“他妈、的,谁说我们不能田径拿金牌,翔哥牛皮,真给家乡人长脸!”

    老板目瞪口呆,脑子空白,已经说不出话。

    陈九梁暗暗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看到两个学生手舞足蹈,他静静地面向老板:“老板,一共多少钱?”

    “噢!”老板如梦初醒,他当即看了眼计算器,歉意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看比赛给忘了算到哪了。你等一下,我重新算。”

    “没事。”

    陈九梁看着啪嗒啪嗒按计算器的老板,装作随口一问:“你觉得刘翔怎么样?”

    老板想都不想,竖起大拇指夸道:“当然好样的,为国争光拿了金牌,还破了纪录呢!”

    “那你觉得当官的怎么样才算好样的?”

    老板显然不适应跳跃式的问话,手上一顿,不解地瞧向陈九梁:“你问这干嘛,这跟刘翔夺冠有关系吗?”

    “没关系,就随便问问,老板你可以不答。”

    “这我还真不是不想答,怕说不好,我可不像你们大学生有文化,我就一粗人,只会说粗话。”

    老板犹犹豫豫之际,顿时灵光乍现,惊喜道:“诶,有了,我老家那边有一个衙门,上面有两幅对联我觉着写得都挺好。一幅好像是,‘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另外一幅”

    陈九梁感兴趣道:“接着说,老板。”

    老板磕磕绊绊道:“另外一幅记不太清,应该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陈九梁细细地一品味,很有滋味,问道:“老板,能问下你老家在哪吗?有空我想去你说的衙门参观参观。”

    “内乡县。”老板说话时神情很骄傲,“听说那衙门朱老总也参观过。”

    “是嘛,那看来我非去看看不可。”

    “行,行,有空就去,挺有名的。”老板算完最后一包可比克薯片,“一共75块8毛。”

    陈九梁结了账,提着袋子走出便利店,一路上皱着眉头,心事重重。暗淡的影子跟随他走过第三个路灯,终于停在第四个灯下,逡巡徘徊了片刻,叹了口气,掏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删了写,写了删,最后删改的只剩下一行七个字,随即一发。

    隔了不到五分钟,电话便打来了,来电的是他大伯,陈丰年。

    “大伯,您这么晚还没睡?”

    “是睡了,可不是被你的短信弄醒了。”陈丰年说道。

    “深夜打扰大伯,真是罪过。”

    “跟你的回话一比,根本就不是什么事。”陈丰年说,“不过,你要想好了,踏出这一步就回不了头,你将背负很多东西。”

    陈九梁说:“没想好,哪能给您发短信。”

    “不反悔?”

    “不反悔。”陈九梁语气恭敬道,“只是还想跟您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去办公厅?”

    “办公厅?哈哈,按你小子的性格,在那不得闹翻天啊!不行,我可不能给人添只孙猴子捣乱,这不得罪人嘛。”陈丰年语气柔和,“还是去团委,大伯在那边工作过,还有点旧故人情,至少你小子捅出什么小篓子还能帮你兜着。”

    陈九梁当然不信这番说辞,他明白这样的安排一定有深意。他仔细一想,虽不在官场历练,但耳濡目染下也算见识非凡,当即询问道:“大伯,是太招摇?”

    陈丰年不住地赞赏侄子的思维敏锐,含笑道:“其实以你的年纪学历,无论是办公厅,还是团委,哪个都不成问题,只是一个显眼,一个背眼而已。不过这个时候,你还是不要冒出来为妙,木秀于林尚有风摧之,何况是咱家的你。所以,尽量低调,反正到哪你都只能务虚。这么看,还有哪个地方会比团委更适合你?”

    陈九梁扬起嘴角,我看没这么简单吧,人家可比大伯你更早从团委出来,这步棋,想必也有表达亲和之意。看清这一点,陈九梁接着问:“两年?”

    “嗯,两年以后就下去,,到时候你自己看着办吧。”陈丰年说,“对了,有想好到哪个省市,或者说具体到县区?”

    “哪有缺去哪吧,不过想去平山。”陈九梁说出经过深思熟虑的话。

    “想去看看圣地?”陈丰年微惊道。

    “那是一个立规矩的地方,在那里我会受益匪浅。”陈九梁坚定道,“让我想明白要当一个什么党员,想明白要当一个什么官。”

    “有想好再下一站吗?”

    陈九梁遮掩道:“南下吧,具体的没想好,就一方向,走一步看一步吧,世事难预料。”

    “嗯,没想好可以慢慢想。”陈丰年关切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还要几天,等我把这边的事都处理完了就动身。”陈九梁说着,开始徐行向图书馆。

    “有什么需要伯伯派人递个话吗?”

    陈九梁婉拒道:“都是些小事,用不着您出面。”

    “嗯,处理完就早点回来,这面旗将来迟早得你扛起来。”

    陈九梁道:“大伯,您这话说得让我压力好大。其实,堂哥比我一直不差。”

    陈丰年打断道:“他比你差远了,八六年那场运动如果不是你及时把他们几个打晕锁进屋里,又让顾三他们擦屁股抹了痕迹,只怕他这人毁了不算,还会让老爷子很被动,而且连累一家子人,特别是我。毕竟不管是不是陷入阴谋被人煽动,总归是子不教,父之过,真闹出风波大伯也跟着完蛋,那么咱家的将来同样完了,幸亏你天生早慧啊!”

    “您千万别这么说,那纯属误打误撞,我当时只是想报复堂哥,谁让他把我雪糕抢了吃了。”

    “好啦好啦,藏拙的话就不要讲了,你我心知肚明就好。”

    陈丰年话锋一转:“对了,你跟大伯说实话,到底你为什么突然变主意了,要知道之前我和你爸你妈科室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你小子可是摆出一副宁死不从的态度。”

    “有吗?”陈九梁听人一提,不觉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难为情道。

    “我问你周老师了,他还跟以前一样的性子缄口莫言,答案只能从你这出。”陈丰年说道,“方便说吗,不方便就算了。反正你们这些孩子心里藏着事,最不愿意跟我们说。”

    “一个人。”

    陈九梁重复着这个答案,但他接着说了未曾对朋友袒露的话。

    “他叫离三,像孙猴子一样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蹦出来的。”

    “你因为他回心转意,”陈丰年笑道,“看来他不简单啊。”

    “一时瑜亮吧。”

    回话出乎陈丰年所料,想当初即便是燕京有名的叶楚河、萧劲松一文一武两个后起之秀,陈九梁满脸不屑,评价一个是“梁山绿林”,一个是“软骨东林”,根本看不上眼,如今还是头一次从骄傲的侄子嘴里听到这种话,看来这个叫离三的的确了得。

    “有没有可能发展成自己人?”陈丰年动了爱才之心。

    “大伯,我刚才那话可能谦虚了。我和他,其实应该是‘天下英雄,唯操与使君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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