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杆年二十六去了广州,二十七的晚上,他就回到了杭城。

    他到广州后,扣了陈启航的表哥,一直都没有回电,刘立杆依稀记得他表哥的名字,叫什么阿豪,是安检员,刘立杆干脆找去了广州火车站,拿着他的记者证,七问八问,总算是把人和名字对上了,但人家却告诉他,阿豪已经不在这里,辞职去澳门打工了。

    刘立杆问到了阿豪的家,找过去,却发现那里整个一片都被拆迁了,连当地的派出所被拆了以后,搬去哪里都没有人知道,更别说阿豪家了。

    刘立杆只能打道回府,回到了杭城。

    雯雯和倩倩已经回家,公司也已经放假,刘立杆不想一个人住在那办公室楼上,他知道张晨他们倒还在杭城,但他现在,最怕见到的就是他们,他怕张晨又要劝他回永城,烦不胜烦。

    刘立杆在机场,正好看到有一辆望湖宾馆的中巴车在接客人,他就谎称自己也是住店旅客,坐上了中巴,到了望湖宾馆,他干脆在这里开了一个湖景套房,住了下来,这里有吃有喝的,一个人就在这里过年也很不错。

    刘立杆进到房间,放下行李,洗了澡,就想起自己上次匆匆从这里离开的情景,一回生二回熟,范建国老师已经把他领进了门,自己对这里的状况,也算是有了了解。

    最主要的,自己现在屁事没有,闲得真是蛋疼,刘立杆哪里还按捺得住。

    春节期间的酒店,人气不旺,他下楼,在大厅里没看到有他要找的人,不甘心,信步走出大门,望湖宾馆大门的左侧,有一排低矮的平房,有一家已经打烊的彩扩店,和一家还开着门的旅游用品商店,最靠近大门的这边,是尚未完工的esprit专卖店。

    就在这里,他看到了阿莲,穿着一件修身的薄呢大衣,领子竖了起来,看上去有些孤傲。

    刘立杆走过去,阿莲定定地看着他,俏丽的脸上,滑过了一丝略带讥讽的冷笑,递过来一束拒绝又迎迓的目光,刘立杆接住,笑了一下,彼此这就知道,对方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如若不然,那目光很快就会从刘立杆的身上滑过,变得冷若冰霜。

    刘立杆走过去,擦着阿莲的身子,轻轻地说了一声走,脚步并没有停止,阿莲转过身来,很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了他的手臂,两个人就像是一对情侣。

    他们朝前走着,经过旅游用品商店,一直走到了西湖边,站着看了一会,水天连接,眼前是一片的寂静和漆黑,湖上的风吹在脸上,有些冷,有些腥臭,两个人转身,不约而同地往回走。

    就在来回的这段路上,两个人悄悄地说着话,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他们说的都是恋人絮语。

    刘立杆和阿莲说了,我要把你的今年都买走,狗年的钟声敲响,我们就是两个陌生人,阿莲说好,随口报了一个数,这回是刘立杆说了一声好。

    在这当中,阿莲还笑了一下,说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

    说完了这些,一切尘埃落定,两个人突然地就都不再端着,松弛下来,这个感觉,让人很惬意,让人觉得,他们真的就像是一对热恋的恋人,经过旅游用品商店的时候,刘立杆问阿莲,想不想买点东西?

    阿莲说好,两个人手挽着手进去,阿莲戴着羊皮手套的手,点了了一些的干果和橄榄,还有口香糖,营业员一一拿了出来。

    刘立杆付了钱,很自然地接过营业员递过来的袋子,提在手里,走出店门的时候,阿莲轻轻地笑了一下,脑袋还歪过来,亲昵地蹭了一下刘立杆的脑袋。

    刘立杆被她的头发,撩得痒痒的,忍不住抽了抽鼻翼,他感觉阿莲身上的香水味,很好闻,刘立杆有种亲切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想了一想,心里一凛,他想起来了,这是郑炜身上味道。

    他问阿莲,阿莲和他说,法国的牌子,在台湾买的。

    只这一句,就道出了经历的不凡,那个年代,能出国的就少,能去台湾的,就更少,她居然去过台湾。

    两个人真的就像一对恋人,走进酒店的大堂,门僮给他们拉门的时候,阿莲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两个人目不斜视,直接穿过整个大堂,去往电梯间,电梯里光线明亮,阿莲松开了刘立杆,一人靠着一边的厢壁,刘立杆一直盯着阿莲看,他发现她比在外面的时候更好看,阿莲的脸微微一红,笑道,看什么,不满意可以退货。

    刘立杆呲地笑了一声,退了我就后悔了。

    阿莲的嘴角,又翘了翘。

    她把双手的手套退了下来,刘立杆看到了一双白皙纤细的手,她把手套握在手里,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捏着,刘立杆觉得,自己很愿意做那双手套。

    开门进门,阿莲脱下了大衣,很自然地交给了刘立杆,刘立杆发现穿着紧身羊毛衫和直筒裙的阿莲,身材比原来更好,也显得更加的饱满。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就没有再离开过望湖宾馆,离开房间,也就是去餐厅吃饭,去咖啡厅喝咖啡,完了还是回到房间,一步也没有走出酒店的大门。

    外面的世界纷纷攘攘,在忙着准备过节,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最初的狂热和生猛过去以后,一切就恢复了平常,好像在这里扎下了根,心也开始变得有些无拘无束,不再有那么多的警觉和小心翼翼。

    这个时候,多出来的,就不是其他,而是话。

    刘立杆不会去追问,你到底是叫阿莲还是阿兰,还是其他的什么名字?

    阿莲呢,连刘立杆姓什么也不会问,虽然她早就听到不止一个的服务生,在接过账单的时候都会轻声说,谢谢刘先生,但阿莲觉得,他们嘴里的刘先生,不是她身边的这个人,这个人没有告诉过自己他姓什么,他就是无名氏,她也不会追问。

    更不会追问,你又不是外宾,为什么过年还在外面,不回家?

    两个人所处的空间和距离,也让名字显得多余,名字更多的功能,是把一个人从其他的人里区分出来,召唤出来,这里没有其他的人,始终只有他们,那就连名字也变得多余。

    两个人都很适合和喜欢这样的状况,他们连睡着的时候都已经抱在一起了,但他们还是不知道对方是谁。

    这种陌生感,让他们在倾诉的时候没有边界,可以无拘无束,感觉就像是拿着电话,在给午夜的电台主持人打电话,因为身份的隐匿,所以才可以敞开心扉。

    一夜过后,他们变成了可以无话不谈的陌生人。

    ……

    湖上的烟花,持续了二十多分钟,渐渐沉寂,房间也沉入了黑暗之中。

    这时候偶尔还会有一串孤独的烟花在夜空炸开,就显得有些滑稽,就像一个远远掉在马拉松比赛大部队后面的,那个一拐一拐的人。

    阿莲松开了拥抱的姿势,但没有放开刘立杆的手,她还牵着他的手,舍不得。

    要死了,亲吻了他,让阿莲突然地对他就有了一种依恋,这也就是阿莲不敢亲吻男人的原因。

    阿莲牵着他的手,退到了床边,两个人在地毯上坐了下来,背靠着后面的床铺,眼前是落地的玻璃,拉开的窗帘,阴霾的夜空。

    窗外的西湖,近处被省政协和外文书店的那幢房子的屋顶,遮挡住了,看不到靠近环城西路的这一段北山街。

    白堤就像是从省政协对面,省委统战部的院子里直接长出去的,白堤的两边,是稀稀落落的路灯,它们似乎被越来越深的夜色冻住了,连光线都散发不出去,一副可怜楚楚的样子。

    这是一个举国同庆、阖家团圆的日子,电视台的主持人,最喜欢用这样的陈腔滥调。

    在这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刘立杆的家在几百里路外的永城,阿莲的家在几里之外的杭城,但都与他们没有关系,只有他们,肩并肩地坐在这里,轻轻地低语,偶尔地拥吻,散开,继续轻轻地低语。

    在这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只有对方,这个亲昵的陌生人,才是真实的存在,而不是家人。

    城市可以睡去,但他们没有睡意,亲吻了刘立杆的阿莲,还真的是对刘立杆有了一种依恋,她觉得过去的日子,把自己就像一轴画,一点一点地卷了起来,而她现在,有一种愿望,想伸出自己纤细的手,把这一幅画,一点一点,慢慢地打开。

    给他看。

    谁让你自己把持不住,要去亲吻一个陌生人,亲吻了之后,那就连仅有的一点孤傲和冷漠也没有了,她就想倒下去,虚弱下去,把自己打开,我就是一个柔弱的人,我没有那么坚强,也没有那么坚硬,往事快让我溺毙了,救救我。

    阿莲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软绵绵和干涸,她还有的,就是要倾诉的渴望,好吧,那我们就和刘立杆一起,来听听阿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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