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晨以为自己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看看手表,才四点钟,感觉到嘴里有点干,他起身去倒了一杯水,端着杯子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看外面,天还是黑沉沉的,远处海天之间,混沌一片,下面酒店的花园里,却是一片的繁星闪耀。

    张晨走回到床前,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重新倒在了床上,却已经没有睡意,他干脆又坐起来,打开门走出房间,去楼下,他想再画几笔。

    电梯门打开,酒店还没有开始营业,下面的大堂,光线昏暗,一个人也没有,总台那里空空荡荡的,值班的保安,在靠近大门口的一张沙发上,垂着头睡着了,张晨往右边踅过去,去往大堂吧的方向,他们的画室就放在那里。

    刚转过去,张晨就愣住了,他看到画室那里,开着灯,姚芬一个人还在画画,张晨走过去,快走近的时候,轻轻咳了一声,姚芬听到声音,转过身来,看着张晨笑了一下,人却是有些局促的。

    张晨问道:“这么迟了,怎么还不去睡?”

    “睡不着? 就到下面来画画了。”姚芬说,“你怎么也没睡,老板?”

    张晨笑道:“我是已经睡了一觉? 不想睡了,想来画画。”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这一笑,姚芬才觉得放松了下来。

    张晨走过去,走到了自己的那幅画前面? 打开油画箱,用刮刀把调色板上面的颜料刮干净? 这是张晨的习惯? 他总是喜欢在重新开画之前,清理调色板? 就在清理调色板的时候,人慢慢会情绪稳定下来? 开始进入状态。

    开始画画? 两个人就进入了比较随意和舒适的状态,一边画画? 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也可以保持沉默? 就是说话,语言也都是很简洁的。

    张晨问:“现在好吗。”

    姚芬嗯了一声。

    两个人手里的笔? 并没有停下来? 过了几分钟? 张晨继续问:“新工作还适应吗?”

    “还好。”姚芬轻声说。

    两个人不再说话,自己管自己画着,张晨的出手很快,画完之后,几乎很少有再回去修改和调整的地方,继续画了十几分钟,他就快画好了,扭头看看姚芬,姚芬抿着嘴,眉头微蹙,盯着她自己的画看。

    张晨手里握着画笔,退到了姚芬的身后,双手抱在胸前站在那里,看着姚芬继续画,看了一会,张晨说:

    “姚芬,你现在用色,比原来狠了。”

    “是吗?”姚芬说,“我自己还没有感觉,我都,我都很久没有画了。”

    姚芬说着,声音里有一种淡淡的哀怨,张晨心里叹了口气。

    张晨站着,又看了一会,走回去自己画前,把最后的几笔画完,用草纸把笔擦干净,一边擦一边盯着自己的画看,确认不需要再修改了,他把笔浸泡到了松节油里。

    “老板,你好了?”姚芬问。

    “好了。”张晨说。

    姚芬走过来看看,赞叹道,真好!

    张晨笑笑,坐进边上的椅子里,掏出香烟,点着,一边抽一边看着姚芬画画。

    张晨看了五六分钟,突然叫道:“停,姚芬,快点停下,就这样可以了,不要再改。”

    姚芬回过头来,看着他,将信将疑地问:“是吗?”

    “对,就这样已经完成了,不要填太满,满了就狗尾续貂了。”张晨说。

    姚芬手里拿着笔,看了看自己的画,又看看张晨,再看自己的画,用笔指着画中的一处说,这里,我还想再改一下。

    “不用了,来,坐下,放下笔,坐在这里坐一会,不要看自己的画。”张晨说。

    姚芬走过来,在张晨边上的椅子坐下,乖乖地听张晨的话,果然不在去看自己的画,而是把头靠在了椅子背上,闭上了眼睛。

    张晨站起来,走过去,把姚芬把笔,用纸擦干净了,也浸泡进了松节油里。

    走回来坐下,张晨和姚芬说,你现在再睁眼看看,是不是已经很完整了。

    姚芬睁开眼睛,盯着自己的画看了一会,轻轻地叹了口气,和张晨说:“好吧,你是对的。”

    “画画的,都以为起手很难,其实,收手更难,知道在什么时候收手,最难。”张晨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曾经陷入这样的迷失中,那就是总是收不了手,自己看着自己的画,总觉得还有遗憾,想表达得更完美,不停地去改。

    “结果,越改毛病就越多,改到自己都丧气了。

    “后来渐渐明白了,其实,每一幅作品,都是有遗憾的,你让达芬奇让伦勃朗或鲁本斯,看自己的作品,都是会有遗憾的,不过,他们有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姚芬问。

    “那就是,他们的画,都是别人订制的,是有交货时间限制的,你从鲁本斯的很多画里,都看得出来,最后一笔落在哪里,看得出来他是急匆匆的,为什么,生意太好,业务繁忙,每一幅画,都没有充分的时间去完成它。

    “都是临要交稿了,到法国的船或者马车,马上要走,没有时间了,他必须抓紧最后的时间完成。”张晨说。

    姚芬轻轻地笑着:“你看画就注意这些啊?”

    “对。”张晨笑道,“我很容易陷进去,我看画的时候,很容易把自己就搞混成那个画家了,感觉自己在画着,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中间什么地方,反复修改了,我看鲁本斯的时候,感觉自己就是鲁本斯,看毕沙罗的时候,感觉自己就是毕沙罗。

    “他们的那种开心我感觉得出来,像毕沙罗,他画着雪后的巴黎街道时,他的心情是多愉快啊,不愉快就画不出来空气那么清新的天空,我都感觉得出来,他是一边吹口哨一边画着的。

    “看的多了,感受的多了以后,我也明白了,没有任何一幅作品是没有遗憾的,遗憾就是作品的组成部分,明白了这点之后,我画画的速度就快了起来,也知道在哪里收手了,姚芬,你知道我为什么画画画得很快吗?”

    “为什么?”姚芬问。

    “我在追气。”张晨说,“中国话里,很多话是很奇妙的,比如一气呵成,气韵生动,我就是在追一气呵成的这口气,一幅作品,是有自己的节奏的,它在自己的节奏里,气韵生动,你追上这口气,一气呵成了,作品就完成了,完成的时候,也就是断气了。”

    姚芬轻轻地笑了起来。

    “真的,这一口气断了之后,你再去改,就很别扭了,我这个说法,不光光画画是这样,音乐更加,你去听一部交响乐,四五十分钟,从头到尾酣畅淋漓,那是一个很缜密的演绎,对吗?”

    姚芬点了点头。

    张晨看着姚芬说:“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作曲家在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可不是只用了四五十分钟,而是几个月,一个一个音符这么写出来,改出来的,这个过程,他可能绞尽脑汁,可能呕心沥血,并不是一个轻松的过程,但能够支撑他走下去的,就是那口气一直在。

    “要是不在了,作曲家就没有办法再继续了,他只能把它放下,这就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未完成作品存在的原因。

    “我们画画,其实也是这样,不管你花了多少时间去创作这幅作品,作品内部的节奏,这口气一定要在,要是不在,你也就必须结束它了,一气呵成以后,就马上收手,相信我,不要再去改,怎么改都改不好的。”

    姚芬点点头,她说:“有道理,学到了。”

    过了一会,姚芬的目光黯淡了下来,她叹了口气,轻声说:“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不知道怎么收手。”

    这就是意有所指了,张晨心里咯噔了一下,愣在了那里。

    张晨看了看手表,五点多钟,张晨问姚芬:“你想回房间睡觉吗?”

    姚芬摇了摇头。

    “那我们去外面海边走走,对了,我们去看日出怎么样?”张晨问。

    姚芬说好。

    两个人朝酒店外面走去,走到门口,看到那个保安已经不在了,外面院子里的满地繁星已被关掉,天还是很黑,一盏盏的庭院灯亮了起来。

    两个人走下台阶,张晨看到,那个大堂的值班保安,和停车场的保安两个人站在停车场里,一边抽烟一边聊天,看到张晨出来,两个人赶紧把手里的烟放下,藏到了手背后面,身子也站直了,张晨和他们摆摆手说,辛苦了。

    张晨和姚芬,两个人走到了花园的尽头,一直朝外面的海滩走去,细细的海风吹过来,有点凉,海浪不知疲倦地缱绻着沙滩,他们看不到远处的海浪,但能够听到它不知道疲倦的哗哗的声响。

    黎明前的这个时候,是天最黑的时候,离日出还有一个多小时,天上的星星又已经藏匿了起来。

    两个人朝海浪响动得地方走去,也就是朝着大海走去,走到了模模糊糊,已经可以看到大海,看到海里那一层一层,不断地推进的白色的浪线时,凭经验就知道,再往前走,沙滩是潮湿的。

    “我们就坐这里等吧?”张晨说。

    姚芬说好。

    两个人把脚上的人字拖脱下来,放在了沙滩上,然后人,并排坐在了人字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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