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向北想和刘立杆说永城中心,马上发现自己陷入了叙事的困难,要说清永城中心,就必须先说永城婺剧团和永城影剧院,说起永城婺剧团和影剧院,就必须说起他们的改制,而要说起改制,又要说为什么莫名其妙,影剧院会和婺剧团改到了一起。

    它们虽然同属一个文化系统,但互相没有什么关联,业务上也不会有重叠,特别是影剧院到了后来,那个“剧”其实已经没有了,每天都在放电影,根本不会有演出,要靠演出,影剧院的人就要喝西北风了。

    不过好在,刘立杆毕竟不是真的武陵源中人,很多事,张向北点了一下,他就明白了,比如张向北说,永城中心在永城文化广场靠马路的这边,刘立杆马上说:

    “那里不是永城影剧院吗?”

    张向北说对,永城现在已经没有影剧院了,永城影剧院并到了永城婺剧团。

    “改制了,对吗?并进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那块地,那可是永城最好的地块,文化局舍不得让它被土地收储中心拿走,有了影剧院的这块地,剧团才变成了香饽饽,不然还是臭狗屎。”刘立杆说。

    张向北说对,永城影剧院的那个地方,还有边上,原来工商联的大楼,现在都是婺剧团的,影剧院那里建了永城中心,里面有影城、剧场、大酒店和购物中心,还有超市和出租的写字楼,工商联的大楼,改成了婺剧团的招待所。

    “这样,永城婺剧团就可以靠永城中心养活自己了,每年都有能力排新戏、招新人,现在上台的,都是年轻人,老的那批,除了安排去永城中心之外,就是带学员班。”张向北说。

    “我去,谁这么大的手笔?”刘立杆问。

    “永城婺剧团现在是永城婺剧团演出有限公司,公司的股东有三个,我老爸一个,淑珍阿姨一个,还有一个是永城市政府。”

    “哈哈,我说是谁,还是他们两个,念念不忘剧团啊。”刘立杆说,“这样的股权结构,实际永城市政府就是摆摆样子的,刚开始改制的时候,为了说服下面人,不然,一下子把人家事业编的饭碗砸了,赶去私营企业,下面会造反的,不过现在,这些人也无所谓了。

    “剧团的实际老板,也就是张晨和谭淑珍,市政府好不容易把婺剧团和影剧院当包袱甩出去,才懒得再去插手剧团的事,有成绩的时候,他们会敲锣打鼓。”

    张向北点点头,一切还真的就和刘立杆说的一样。

    鱼味馆的三个服务员,给他们送酒菜来了,两个人站在船头,把托盘接了上来,在船头摆开,张向北去把船舱里的灯打开,灯光透过前面的窗户,把船头也照亮了。

    刘立杆让服务员,帮他们把船缆解开,刘立杆拿起竹篙,竹篙的铁头点在岸上,用力地一撑,船就从岸边的这一排船里脱离开,刘立杆把竹篙再插入水底,已经够不到底了,只能把竹篙拿起来,插在船头。

    这条船本身是没有动力的,要想让它行驶,就要去船尾,用手摆动着船橹,刘立杆懒得去,张向北又不会,他们就任由船在水上漂着。

    夏天的晚上,电的需求很大,下面水电站开足马力在发电,下面一发电,水库里的水就开始流动,他们的船,很快就朝着那条巨大的涵管所在的方位漂去,最后停泊在了涵管进水口的防护栅栏上。

    宛在水中央的感觉是没有了,不过好在,他们总算离开了那成排的船,两个人在船头喝酒聊天,影响不到别人,也不怕有人偷听,可以畅所欲言。

    “那个老刘,怎么又会和永城中心扯上关系的?”刘立杆问。

    张向北说:“永城中心大酒店建好后,建梅阿姨在那里当总经理,爷爷到了永城,就去找建梅阿姨,想去酒店的工程部上班,他说自己电工、管工、焊工,什么活都能干,建梅阿姨和他说,你要是来了,我可不敢安排你干活,还是要把你养着。

    “爷爷说,我要你养着干嘛,我自己有退休工资,现在马尿喝得少了,每个月的工资都花不完,我不要工资,就是要来做事的,其他的你不要管,就带我去认识你们的工程部经理就可以了。

    “建梅阿姨无奈,只能带他去见了酒店工程部的经理,最后的结果是,爷爷不去上班,不算酒店的正式工人,但工程部有活做的时候就叫他,特别是像碰到什么锅炉检修、中央空调检修这样的大活的时候,不叫他爷爷还会生气。

    “这个月永城在搞街头戏剧节,爷爷最高兴了,他跑去当志愿者,每天帮助拆台装台,没有事情的时候,他就戴个红袖箍,拿着一面小红旗,去帮助维持秩序。”

    刘立杆听着乐坏了,他笑道:“哈哈,这个老刘,还真是当刮目相看了,来来,喝酒。”

    张向北举起杯子,和刘立杆碰了碰。

    两个人就这样边喝边聊,刘立杆宛如一块干透了的海绵,把张向北说的每一点关于永城和杭城的话,都吸收了进去,然后又不断地问这问那,张向北一一都告诉了他。

    前面的话绕来绕去,各种迂回,刘立杆终于屏不住了,问:“北北,你淑珍阿姨好吗?”

    “好。”张向北说,他看了看刘立杆,补上一句:“还是单身。”

    刘立杆拿起酒杯,独自喝了一口,不再吭声。

    张向北问:“杆子叔叔,淑珍阿姨在登广告找你,你看到了吗?这事还挺轰动的,我当时在美国,都从网上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刘立杆点了点头。

    “杆子叔叔,那你怎么……”张向北欲言又止,刘立杆也没有接上他的话。

    两个人继续喝酒,喝了一会,张向北说:“杆子叔叔,接下去你准备怎么办?就在这里,真不准备回去了吗?”

    刘立杆沉默着。

    张向北叹了口气,他说:

    “我也很难办的,杆子叔叔,你要是不回去,老爸和淑珍阿姨他们经常会说起你,他们总是想着去哪里找你,还有向南,我不想和他们说谎,明明看到了你,还装作不知道,杆子叔叔,我真的的做不到,前面我和小武叔叔,还有向南通话的时候,我都差点……”

    “我知道,北北。”

    刘立杆打断了张向北的话,他也叹了口气:

    “我也想不好,真的,我心里很乱,这事太突然了,特别是知道南南原来是我的女儿,我真的……同时也解开了很多年,一直在我心里的疙瘩,北北,我巴不得马上就可以跟你回去,可是,可是……”

    刘立杆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张向北理解他,理解他的处境,理解他的为难,这里,毕竟也是他待了这么多年的地方,已经是他的家,他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刘立杆抬起头来,看着张向北,恳切地说:

    “北北,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把这事情想清楚了,好吗?在此之前,我还是希望你先不要和别人说,给我时间,让我自己来处理。”

    张向北说好,你想好了,要是想回去的话,给我电话,我过来接你。

    刘立杆点点头说好,谢谢你,北北。

    两个人喝到了天蒙蒙亮,周围山上的鸡都开始打鸣了,刘立杆这才站起来,和张向北说:

    “我们回去吧。”

    张向北说好。

    虽然已经有些醉意,刘立杆还是可以用竹篙点着岸,把船移到了原来的位置,刘立杆指了指船头的一片狼藉,和张向北说:

    “这里你不用管,等会服务员会来收拾,你也进去睡一会,睡醒了再起来,不急,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多待几天。”

    刘立杆跳下船,把船缆系好,和张向北挥了挥手,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走到了堤坝顶上,刘立杆转身看看,他看到张向北还站在船头朝这边看,刘立杆又挥挥手,张向北也朝他挥了挥手。

    刘立杆走到家门口,却没有进去,而是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背靠着大门,他把双手笼在胸前,闭上了眼睛,清晨的风细细地吹在他的脸上,就像是刘雯倩的小手在挠着他,刘立杆笑了一下,眼眶却红了起来。

    刘立杆的手机“叮”地响了一下,他拿起来,是张向北的。

    刘立杆打开来看到,原来是张向北给他发着向南的照片,是啊,刘立杆离开的时候,向南还是一个高中生,而现在,完全是一个大姑娘了。

    张向北不停地给他发着,一连发了十几张,刘立杆一张张打开,贪婪地看着,这是他的女儿啊,向南,刘立杆想起来了,很多很多年以前,张晨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小昭怀孕了的时候,刘立杆当时就和张晨说,如果是男的,就叫向北,如果是女的,就叫向南。

    向南向南,没想到向南会是他的女儿,向南的这个名字,是天意还是巧合,怎么就会这么巧呢?

    刘立杆一张张地看着,手指颤抖着,每一张他都舍不得划过去,心里又急着想看下一张,看过了下一张,他马上又回去看上一张,看着,又急着想看下下张,一时竟变得有些手足无措。

    刘立杆对着屏幕上的向南嘿嘿笑着,脑子里想着前面张向北和他说的话,他知道向南现在是永城婺剧团的团长,知道向南还得过华表奖和梅花奖,这两个奖,刘立杆知道,那就是戏剧界的塔尖了,得一个就很了不起了,向南居然得了两个。

    他还知道,向南把婺剧带去了台湾、美国和日本,都大受欢迎。

    “到底是我刘立杆的女儿!”

    刘立杆得意地想,不由得冲着屏幕,头不停地点着,嘴巴里舌头“的、的”地打着响声,像逗刘雯倩一样在逗着屏幕里的向南。

    刘立杆冲着屏幕上的向南说:“南南,你比你老子厉害。”

    刘立杆的手指朝下面滑着,到了最后一张,刘立杆的眼睛睁大了,点一下,把照片放大,这是一张向南和谭淑珍的合影,刘立杆看到照片里的谭淑珍,朝自己不停地笑着。

    刘立杆再忍不住,眼泪潸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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