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药童被如此欺负,李莫愁看得心中十分生气。

    小小的医馆内,金轮师徒三人、抱着女婴的杨过和孤身的李莫愁,各自安静地待着,直到那药童返回来。杨过忙道,“快来喂这小孩!”

    药童赶紧将买来的细米粥去喂,哪料那婴孩根本不吃,仍旧哭个不停。杨过恼了,抬手打翻药童手中的碗,喝道,“你买的什么!她不爱吃!”心浮气躁地就要去踢人家,却踢了个空。

    原来是李莫愁眼疾手快,一把拉过药童躲开了。

    药童受惊又委屈,怯怯地站在李莫愁身边,再不敢看杨过。杨过一见是李莫愁拉过他去,心中更是恼恨,加上婴孩的哭声,他几乎要抓狂了。

    李莫愁扫眼瞥见那女婴,皱眉想了想,便猜出这大概就是郭襄。眼见杨过被婴儿时的郭襄折磨的鸡飞狗跳,她忽然心情有点好起来了,心道,真是冤有头债有主,日后小郭襄为她的“大哥哥”终身未嫁,而今是杨过为这小郭襄一个头两个大。

    杨过抱着小郭襄急的在医馆里走来走去,却也不知道拿她怎么办。他自幼失怙,一个人流浪,哪里懂得照顾小孩子。连霍都和金轮都被小孩的哭声震得头皮发麻,躲着杨过。他们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不是养尊处优就是独来独往,何曾有过跟小婴儿相处的经历?小郭襄哭个不停,终于霍都受不了了,一步上前拦住杨过,道,“掐死算了!”

    杨过脸色大变,怒视着霍都忙躲过他。达尔巴早捂住了耳朵,见霍都怒气冲冲地迎上前去,忙跟过来拉住,用藏语道,“不要跟小孩儿一般见识。”他虽驽钝,可心肠却不是很坏,也因此虽然让金轮放心,却也不得重视。

    霍都阴沉着脸被达尔巴拉了回去。金轮国师道,“这婴孩是郭靖的女儿,日后大有用处,岂能说杀就杀。”然而小郭襄的哭闹声也让他不堪其扰,顿了顿,又道,“不如点她昏睡穴。”

    杨过立即黑了脸。他虽然也烦这小孩,但是心里十分清楚不能对小小的婴孩用武用强,瞪了金轮一眼便无视了他,继续抱着小郭襄狂躁地走来走去。

    连药童都受不了了。他悄悄看一眼李莫愁,忍不住低声说,“你们为什么不让她来照顾?”又小声嘀咕道,“小时候,只要我娘亲抱抱,我就不哭了。”

    他声音虽小,可是在婴儿的哭闹声中却显得犹如天籁。杨过听言一顿,立刻转头望向李莫愁。金轮师徒三人也将目光放在了李莫愁身上。

    药童又道,“师父说,你们都是能人大侠,那医好她的伤,让她带那娃娃不就行了?”话音刚落,霍都一步上前,抢过杨过手里的婴孩,放到李莫愁身边,“有伤也能带。”

    身边突然多了个软软热热的东西——李莫愁自从失聪又哑巴之后,感官变得尤其敏感,本不欲搭理谁谁又靠近了她,可这会儿不得不转头去看,见自己身边竟多了个粉嫩嫩的小孩,登时吓了一跳,忙闪身避开。

    药童写字拿给李莫愁看,“他们让你照顾她。”

    李莫愁嘴角一抽,刷刷几笔写道,“我伤势未愈,一身血腥,小孩子哪能在身边!更何况我既聋且哑,如何照顾她!”遂示意药童赶紧把小孩儿抱走。

    小郭襄闻到李莫愁身上的血腥,果然哭得更厉害了。可是杨过和金轮他们,却死活都不愿意抱走这小孩子。两方对峙,大眼瞪小眼许久都不肯动,医馆里只能听见小郭襄哇哇地哭声,嗓子都快哭哑了。

    李莫愁不忍心地看一眼哭惨了的小郭襄,遂一咬牙,拿纸笔写道,“让他们给我买身干净的衣服,放好洗澡水。拿上好的治伤药来。”递给药童示意他拿给金轮看。

    金轮心内一量,实在忍不了这小女婴的哭闹,思忖半晌道,“倒不妨医好她。只不过要封了她的任督二脉,让她使不出功夫来。”当下打定主意,依李莫愁所说让霍都去办。霍都从来都是使唤人的,下意识地就去指使小药童,药童正要去,李莫愁伸手拦住了他,又写道,“他留在这里照顾婴孩。”

    看到字条,霍都脸都绿了。他当然是使唤不动一脸痞相还处处跟他作对的杨过,可金轮和达尔巴,一个是他师父,一个是他师兄,于情于理他都不能使唤。左右一打量,霍都开始磨牙。

    金轮见状道,“去吧。”

    霍都无可推脱,咬牙切齿地去办事。心中恨恨道,想他霍都乃是部落的王子,什么时候当过跑腿的!又念及李莫愁撺掇他妹妹纱罗的事情,心中愈发恼恨。想了想,霍都冷笑道,李莫愁倒是有几分姿色。得不到小龙女,换成她也不错。这念头一起,霍都心头才顺了口气,仿佛李莫愁已然是他的女人一样。

    不过让他去给女人买衣服,也着实够为难。站在成衣店门口,终究是踏不出那一步。不多时竟见到成衣店里走出两个女子,衣袂飘飘,青衣女子宛然而立,静若处子,大有君子之风,而她身旁的水衫女子亭亭玉立,逸然脱俗,身上还有淡淡梅香飘来,宛若春野新梅。

    霍都眯眼打量二人,不由心中赞叹,中原就是美人多。

    耳听得水衫女子道,“我已用银针封了她的百会、少阳两大穴,让她不得动武,而且暂时神志不清,所以才会失忆认不得你。”那青衣女子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妥?林姑娘——”

    二人正是程英和林夙。林夙打断程英的话,自顾道,“医者父母心,我这样做也是为她好。不管她要找的人是谁,在哪里,总归得她自己先保住命才是。如今能让她安心医病最要紧,等病愈之时自然会给她解封。”

    她们说着话,程英瞥见一旁好整以暇望着她们的霍都,不由皱眉。林夙见状,问道,“嗯?”

    程英略作停顿,道,“那边有个讨人厌的蒙古鞑子。”霍都一身汉人装扮,瞒得住旁人瞒不住程英。当日在活死人墓,霍都一心都放在龙熵和玉女心|经上,自然没有注意到旁人,可程英却是认识他的。

    林夙扫了一眼,道,“你认识?”

    正问着,霍都整了整衣衫,摇着扇子故作风度翩翩的朝二人走来,抬手作揖道,“两位姑娘好啊。”

    程英皱眉不作声,林夙淡淡瞥他一眼,挑眉不语。

    “咳,”霍都清了清嗓子道,“在下霍都,不知两位姑娘如何称呼?”

    程英神色淡漠,拉住林夙的衣袖,绕过霍都就走。

    “两位姑娘请留步!”霍都连忙追上去,伸手拦住她们道,“实不相瞒,在下其实是有一事相求,恳请两位姑娘帮忙。”

    “你我素不相识,我们为什么要帮你?”林夙起了坏心,想要捉弄这个不自量力的男人。

    霍都忙道,“两位有所不知,在下此来是为了给……”他一顿,想到李莫愁在中原的名声,忙改口道,“是受人之托,来给一位受伤的姑娘买身衣服。可我堂堂七尺男儿,实在不好开口买件姑娘家的衣裳,所以,”说着,连忙掏出两锭银子来,“不知可否麻烦二位替在下去买?”

    程英心想,该不是纱罗受伤了吧?转念又道,不对,若是纱罗,他何不直接说是妹妹?这样想着,程英不由得撇嘴,怕不是他哪个相好。于是愈发厌恶,冷笑着拉过林夙,压低声音道,“他不安好心,林姑娘,咱们还是先走为妙。”

    林夙眸子一闪,却笑道,“就这样走了,岂不可惜。”她美眸流转间,盯着霍都打量。霍都还只道是自己吸引到她,心中十分得意。林夙接过霍都手中的银两,略皱眉道,“就这些?”说的霍都忙把身上的银子全都掏出来递到林夙手上。林夙掂了掂手中银子分量,勾唇一笑拉着程英进了成衣店,程英正要说话,哪只林夙径自拉着她问清成衣店的后门,径自去了。

    霍都在门口久等不见人来,迫不得已只好亲自踏进店中,这才知道原来她二人是诓骗自己。可恨他一时为林夙美貌迷惑,悉数把身上钱财拿出,而今身无分文,状况十分窘迫。一想到回去没办法跟金轮交代,霍都无奈,左右思量,决定让贾似道给他送钱来。

    他和贾似道正是鲸鲨帮的大当家和二当家。鲸鲨帮乃是忽必烈为了打探汉人情报设立的汉人漕运,霍都效忠于忽必烈,负责和汉人打交道。贾似道可谓左右逢源,他一方面在南宋朝廷里身居要职,另一方面又和蒙古的部落王子霍都关系匪浅,二人因利结合,各取所需。

    他自取了衣服和药材离去,只需亮出蒙古王子的腰牌就可以在贾似道的管辖地畅通无阻。

    待他回到医馆,李莫愁正指挥杨过给小郭襄换尿布。杨过皱着鼻子,脸苦成一倭瓜,嫌弃不已地扔掉又臭又脏的尿布,那模样似乎恨不得连小郭襄一起扔掉。见霍都回来,李莫愁遂让他们哄着小郭襄,令药童守着门口,自己忍着疼痛艰难无比地洗浴换衣。

    穿好后才发现,霍都买的是男装。不过也无所谓,好歹总比她原先那身衣物强。

    金轮封了她的任督二脉,让她丹田的内力荡然无存,等到黄昏时医馆的孙大夫采药归来,便依着金轮的指示给她治伤。约莫过了三五天,李莫愁依照约定做了老妈子,哄着小郭襄。见小郭襄简直和小时候的龙熵一个模子,李莫愁总是止不住悲从中来,时常神思恍惚。正发呆,忽然见到药童跌跌撞撞地跑来,李莫愁大为不解。

    药童一时情急,道,“官爷来了!”李莫愁听不到。

    却见杨过骂骂咧咧地蹭到里间来,坐在小郭襄身旁逗她玩。李莫愁怔怔地望着杨过,再看看小郭襄,忽然心头一热,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让她咬了牙。

    她自己现在是无力去找龙熵,可是,杨过能啊!

    仿佛十分后悔自己才想到这一点,李莫愁有些手抖地扯过纸笔,写给杨过看。

    “去找你师父。”

    杨过盯着李莫愁的子皱眉,眸子瞬间寒了起来。冷哼不语。

    李莫愁大急,又忙写道,“她有危险。”想了想,又补充写上三个字,“贾似道。”指着纸上的“贾似道”三个字,焦急地让杨过看,杨过怔怔半晌,“刷”一下站起身来,什么都不顾地就要往外冲。刚转身迈步,又看到熟睡的郭襄,竟然犹豫了一下。

    李莫愁忙抱住小郭襄,示意他自己会照顾这婴孩。

    杨过抿抿唇,转身就走。瘦弱又羸弱的少年,空荡荡的右臂衣袖在飘着,李莫愁看着,忽然心头一动,忙拉住他的衣袖。杨过厌恶又不解地望着她。

    李莫愁又拿出一张纸,写上几个字,“独孤九剑,独孤求败,瀑布,雕。”停笔略作犹豫,抬头看一眼杨过,缓缓加上六个字,“神雕大侠杨过。”

    “神雕大侠杨过……”杨过盯着这六个字,喃喃自语,半晌,抬头望着李莫愁,“什么意思?”

    李莫愁抿抿唇,指了指他,然后对他竖起大拇指。

    “你说我会成为神雕大侠?”杨过眼神有些迷茫。到底也不过只是个任性冲动的少年,心性未定,爱憎分明,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陷于自己的执念中,对李莫愁恨之入骨,可当真要杀李莫愁时,却又几次三番下不了手。

    见他这样,李莫愁心中叹息,提笔写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杨过心头一震,猛然抬头望着李莫愁。他自幼就有个英雄梦,想要做一个像郭靖那样在江湖中人人敬重的一代大侠,可惜武功不济,又命运多舛,流浪至今,竟然还是在流浪。那大侠梦也几乎要被每日的流浪消磨殆尽。却不想生来第一次被人称作“大侠”,被人告诉自己能当大侠,竟然会是由自己恨之入骨的人口中听到。杨过心头百味陈杂。

    哪个儿郎不想建功立业功成名就?他自幼遭人白眼,心中却也一直藏着这愿景。可从来这愿望也只是个愿望,就连后来相认的郭靖,也不过只是想让他做个“好人”罢了,没有人相信他会成为人人交口称赞的大侠。

    李莫愁看着他,心头一阵叹息。她对他的厌恶,大概来源于本能地对情敌的厌恶。她自来把他当情敌,心中一直不肯待见他。而今见杨过右臂已失,却并未得到独孤九剑,一副落魄难堪的光景,让她不由得心生不忍。仔细想想,杨过如今也不过就是个反叛少年。

    他漂泊流落的经历让他觉得没人爱他,没人了解他,连好不容易找到的郭伯父亲人,自己还被他的女儿砍去了右臂。他觉得世人都欺负他。

    他还孤苦无依,无家人可以依靠,亦无权势撑腰,所以自卑地觉得世人都看不起他屈辱他。可他烈性地不愿意低头,宁死不屈地反抗到底。旁人越是要卑贱他,他就越看不起他们。自卑往往使人偏激而过分自负,所以他爱上小龙女之后,就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给了她,也想要霸占她的全世界。

    可中间偏偏多出了一个李莫愁,生生夺走了他的所爱,所以他对李莫愁恨之入骨。就像对待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一样,甚至憎恨更甚。他就像一个钻进牛角尖的倔小孩,撞到头破血流也不知道回头。过去的经历造就了如今这样的他,虽然可怜但也着实令人厌恶。

    杨过一直盯着那六个字看,喃喃道,“我会成为神雕大侠?”

    李莫愁听不到,她心中自有另一番感慨。便不由得自语道,“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生老病死,人生八苦,苦苦难捱。”杨过豁然抬头望向她,呢喃道,“求不得……怨憎会……”

    李莫愁惊讶地看向他,怎么好像杨过听到了她的话?她不由试探道,“你……听得到?”

    杨过回神一顿,点了点头,“哑得很难听,可是听得见。”

    李莫愁大喜,情不自禁地摸上自己喉咙。虽然听不见,但是对于自己能说话这件事情,李莫愁还是欣喜不已。

    一旁的药童也十分替李莫愁开心,笑眯了眼睛。不过片刻功夫脸色又垮了下来,他忙拉了拉李莫愁的衣袖,写道,“官爷来了!”

    官爷?李莫愁皱眉时,杨过抬头深深看她一眼,顿了顿,转身走了。

    李莫愁一时分神,望着杨过的背影低语道,“熵儿,你还好么?”

    药童急道,“熵儿是谁?”李莫愁自然没听到,药童嘟囔道,“她好不好我不知道,只是你再不躲一躲,待会儿官爷来了,不好的就是你我了!”说着,拉着李莫愁,抱起小郭襄,躲进了隔间里。

    李莫愁尚未回神,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被药童拉扯着往里走,转眼功夫,见药童按下她床头下方的一方石块,竟突然闪出一道门,多出一道暗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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