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子 (七)

    “的确需要先用些麻药迷晕了她,却不见得需要刮骨!”实在受不了摩尼教老药师温抹一幅少见多怪模样,宁子明笑了笑,耐着性子解释,“她当日受伤后还能活动手臂,骨头肯定没事儿。如今病成这般模样,主要是由于伤口化脓感染引起,也就是你说的金疮痉。所以第一要务,是把脓血放出来,然后再根据具体情况,看看是否需要将伤口附近的烂肉切除,避免毒血扩散到全身!”

    他说得有根有据,条理分明。令周围柴荣和赵匡胤两人听了,凭空又多出了几分信心来。那摩尼教药师温抹虽然依旧心存疑虑,却也没勇气一口咬定韩晶必死无疑。皱着眉头琢磨了片刻,再度反复打量宁子明,沉声问道:“你说得的确不错,可这些东西,却多是老夫以前闻所未闻。你究竟学过几年医术,师承何人?”

    “恩师道号扶摇子,姓陈。”宁子明被逼无奈,只好把师父陈抟拉出来当挡箭牌。“我自幼便拜在他门下,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学了几年。”

    “扶摇子,莫非是峨眉真人那个妖孽?”摩尼教老药师温抹又是大吃一惊,倒退数步,满脸戒备,“怪不得你小小年纪居然医术如此精湛。那妖孽当年凭着一身医术,不知道把多少人骗去信了邪神!如今已经马上就要下火狱,居然还不知道痛改前非!”

    “当着徒弟的面儿骂师父,可不是个有修养之士所为。”宁子明瞪了他一眼,强压住打人的冲动,冷笑着提醒。

    “不管怎么说,他拜的就是邪神!大光明神,才是天上地下唯一正主!”摩尼教老药师温抹脸色微红,更着脖子强调。“哪怕是医术再高,也是助纣为孽,早晚要下火狱!”

    “那可未必!我们老家那,归玉皇大帝管辖。谁敢捞过界,得问天兵天将和太上老君肯不肯答应!”宁子明越听越不痛快,张口就开始反击。柴荣见状,赶紧偷偷拉了他一把,笑着打岔,“两位,没有必要争这些。救人要紧,救人要紧。”

    “哼!”宁子明立刻意识到,自己如今是在摩尼教的地盘上,强压怒气,转身去用酒水清洗临时打制出来的银器。

    摩尼教老药师温抹,也自知失态。喘了几口粗气,不再说话。心里头,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年青之时,随着师父偷偷潜入中原借助医术传播大光明教义,却被一群信奉邪神的臭道士给直接赶出长城之外的过往,百感交集。

    然而无论是郁闷也罢,记恨也好,以他如今的地位和涵养,都不至于把旧账算在陈抟的弟子身上。只是愈发觉得少年人不顺眼,打起全部精神紧盯着此人的一举一动,恨不得从鸡蛋里挑出几根大棒骨出来。

    宁子明那里有时间跟他较劲儿?见老药师不再给自己捣乱了,立刻继续有条不紊地做施救前的相关准备。将刚刚买来的白布扯成条,一条条用滚开的盐水煮过,再拧干了挂在阳光下暴晒。将蜡烛和镜子等物,也都收拾齐整,指挥人手送进韩晶的帐篷摆放停当。

    须臾,几个死士进来汇报,说药汁已经熬浓。宁子明立刻给柴荣和赵匡胤二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二人准备跟自己一道去给韩晶疗伤。那摩尼教老药师温抹找了半天没找到任何纰漏,心里好生不甘,咬了咬牙,跟在三人的身后紧随不放。

    “上师,有女眷在内,请暂且留步!”赵匡胤忍无可忍,猛地转过身,张开双臂,挡住了老药师的去路。

    “老夫,老夫今年已经八十有四!”老药师温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莽撞,面红过耳,低声辩解,“老夫,老夫一个时辰之前还给她看过伤势。老夫,老夫好歹也是药师,粗通医理论。进去打个下手,肯定比你这粗手笨脚的汉子强!”

    “你,你”赵匡胤没有足够的理由拒绝,却又怕此人进去后给自家三弟捣乱,耽误了对晶娘的救治。眉头紧皱,手掌在身体两侧不停地开开合合。

    “让他进来吧!否则一会儿指不定还要弄出什么幺蛾子来!”正犹豫着是否动粗的时候,帐篷里却又传出来宁子明的吩咐。不高,却带着难以掩饰的自信。

    “看,你那三弟都知道老夫肯定能帮上忙!”老药师温抹大喜,不待赵匡胤让开道路,低头就从对方胳膊底下钻了过去。

    进得门后,立刻觉得眼前光明大作。却是二十余面大大小小的镜子,围着帐篷排了整整一圈儿,将天上的阳光和四下里的烛光,全都聚集在了病床上。

    病床上,韩晶已经气若游丝。露在被子外的伤臂不停地散发出腥臭的气息,又浓又烈,连刚刚熬制出来的药汤味道,都压制不住。

    老药师温抹被熏了个正着,胃肠一阵翻滚。随即,便又开始怀疑宁子明先前的说辞,是不是在故意大言相欺。然而,没等他开口讥讽,耳畔却已经传来的对方的命令声,不疾不徐,镇定从容。“所有人,用门口那个杯子,轮番拿烈酒漱口。漱完立刻吐掉,不准喝下去。大哥,二哥,你们俩漱过口之后,用根洗干净的布条,把晶娘姐受伤的那支胳膊,绑在床头那根刚刚捆好的白蜡杆子上。上师,麻烦您老漱过口之后,去那边找个烛台,举在病人脚边位置!”

    “好!”柴荣和赵匡胤两个毫不犹豫,立刻齐齐点头。

    老药师温抹原本想提出抗议,见其他两人都选择了服从。只好强压住心中的烦躁,转身去执行命令。

    须臾,韩晶受伤的胳膊,被柴荣和赵匡胤两人小心翼翼地绑好。宁子明走上前,先翻开患者的眼皮看了看,然后又用手指给对方切了次脉搏,侧着耳朵感觉了一下呼吸,皱了皱眉头,低声吩咐:“我刚才买了瓶药酒,里边泡的是人参。二哥,你先用勺子给她灌几勺。记住,动作要快,并且不能呛到她!”

    “是!”赵匡胤如同个出征的士兵般,大声答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帐篷门口的桌案上,把一瓶专门卖给大户人家补气血的参酒倒出半碗,端病床前,小心翼翼地喂进了韩晶的嘴巴里。

    “差不多了,大哥,你把这碗药汁交给二哥,让他喂给晶娘!”宁子明借助烛光和日光,仔细观察了一下患者服用参酒之后的反应,继续低声吩咐。

    “是!”柴荣也如同他手下的兵卒般,痛快地答应。随即端来已经凉好的麻沸散,双手递给赵匡胤。

    赵匡胤用空碗跟他交换了药汁,然后按照宁子明的吩咐给韩晶喂下。一勺接一勺,每一勺都仿佛重逾千钧。堪堪将一碗麻沸散喂完,整个人已经累得如同在万马军中七进七出一般,筋疲力竭。

    宁子明却丝毫不体谅他的辛苦,又看了看患者的反应,大声命令,“好了,大哥去把那些煮过的白布条收进来。然后就站在门口把风,无论任何人,都不准随便往里闯。二哥,你放下药碗,用这把银剪子,把晶娘姐的袖口剪开!”

    柴荣会心一笑,转身离去。赵匡胤则依言拿起用酒水洗干净的银剪子,去剪京娘的衣袖。

    然而,关键时刻,他的右手五根指头,却根根都如面条般绵软,反复用了好几次力气,就是无法将衣袖剪开分毫。

    “放下吧,我来!”见他紧张成了如此模样,宁子明只好摇了摇头,抢过剪子,亲自下手。

    锋利的剪子,将早就被浓血浸透了的衣袖,一层层剪开。露出一条依旧肿得发亮的胳膊,从手腕一直到肩胛,黑气弥漫。

    宁子明见此,忍不住又连连摇头。开动剪子,继续剪掉胳膊上的绷带。转眼间,便将伤口的全貌露在了外边。只见黑得透亮的大臂上,有道半寸长的刀伤,呲牙咧嘴。数团分不清是血肉还是浓汁的东西,像盛夏傍晚的鱼儿般,争先恐后朝伤口外边挤。

    “嘶!”饶是心里头已经有了准备,宁子明依旧倒吸了口冷气。

    站在旁边的赵匡胤闻听,身体立刻如遭雷击。晃了晃,一把抓住自家三弟的肩膀,“如,如何,能救吗?老三,你,你刚才可是跟我说过,一定能救活她!”

    “救活她应该不太难,可这条手臂”宁子明被抓得肩膀发痛,扭头横了赵匡胤一眼,故意拖长了声音说道。

    “不妨,不妨,即便少了一条手臂,我也要她。我,我养她一辈子,永不相负!”赵匡胤如同被马蜂蜇了般,立刻将抓在宁子明肩膀上的手撤,背在身后,大声发誓。

    “那倒不至于,顶多留一条大伤疤而已!用珍珠粉敷上几年,也许就看不出来了!”宁子明冲着他微微一笑,不再故意捉弄人。

    “噗!”站在门口的柴荣和站在床脚举蜡烛的老药师温抹,被逗得相顾莞尔。

    赵匡胤顿时知道自己上当受骗,羞得满脸通红。摆摆手,大声催促,“快治,快治,你个坏心肠的家伙,都什么时候了,还拿哥哥我开玩笑?!”

    “我是怕你一会耐不住性子,老是给我添乱!要知道,等会儿动刀子时,你每碰我一下,就等于直接用刀子割晶娘姐的骨头!”宁子明收起笑容,正色强调。

    “不会,不会,我再也不会了!三弟,你放心。我如果再敢碰你一下,你就,你就让我,唉!你就干脆直接拿刀子捅了我算了!”赵匡胤这才明白宁子明的真实用意,又羞又怕,举起手大声保证。

    “那我就信你一次!”宁子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去拿自己的工具、盐水、烧酒,以及用酒泡出来的药汁。

    借着灯光和日光,他先拿白布沾了些干净盐水,将伤口处的脓血洗净。然后重新洗了手,抓起刀子,一刀切进了溃烂的伤口中,深入半寸。

    昏迷中的韩晶,只是轻轻蹙了下眉头。站在旁边的赵匡胤,却好像被刀子切了心脏般,低声尖叫“啊!”。好歹他还记得宁子明的提醒,迅速抬起左手,捂住的自己口鼻。已经马上要探到宁子明肩膀上右手,也猛地缩来,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啪!”耳光响亮,这次,赵匡胤终于把自己给抽清醒了。又咬紧牙关后退两步,敲起脚尖,遥遥看着宁子明手中银刀,胳膊和大腿再也不敢移动分毫。

    宁子明却对身后的动静充耳不闻,仿佛已经处理过几千条同样的伤口般,轻车熟路地,用刀子将伤口朝上下两个方向扩大数分。直到有红色的血液淅淅沥沥淌了出来,才放下银刀,抓起毛笔,将用酒水浸泡出来的四叶断肠草汁,一笔笔朝伤口处涂去。

    说来也怪,那碧绿色的断肠草汁,竟然是脓血和烂肉的克星。随着毛笔的移动,效果几乎立竿见影。灰黄色的脓血,很快就被洗了个干净。腐败多日的烂肉,也被毒酒烧得不断收缩,像干涸的鼻涕般,挂在了伤口中心的两侧。

    宁子明放下毒酒,重新抄起另外一把洗过的银剪子,沿着自己刚刚扩大过的伤口,左右各剪了一遍,将所有死肉,尽数切除。然后又用一根酒水泡过的浅白色的乌贼骨头,在先前腐烂最严重的地方,来挫动。遇到新的死肉,则再度拿起下一套刀酒水洗过的剪刀

    时间飞快的过去,头顶上的日光,迅速开始变暗。但周围的烛火,却愈发地明亮了起来,被镜子聚集到一处,照亮病榻旁每一张面孔,还有重新流出干净血液的伤臂,以及伤臂前,那双一丝不苟忙碌着的手。

    很白,略粗,十根手指的指甲,都修建得干净整齐。很难想象,这么一双经常握着钢鞭手,居然如此之灵巧。无论是两寸长的银刀,还是三寸长的剪子,抓在这双手里,都运作如飞。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赵匡胤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就像发了疯般在狂跳,仿佛随时都可能跳出嗓子眼儿。他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也不敢抬起手臂,自己捶打自己的胸口。三弟在救晶娘的命,他先前没有用谎言来安慰自己!他,他的确会那刮骨疗毒奇术!他已经把晶娘上臂处的大部分死肉都给切了下来!他,到底在哪学来得如此高明本领!他,他可真是大伙的福星!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同一时刻,摩尼教老药师的心脏,也是狂跳不止。麻沸散、刮骨疗毒,还有银剪割创,这,这可都是失传了千年的神技呐!如果能学到手里,定然会让大光明神的教义,得以加速十倍传播。

    以神技医治普通人,以医德和医术,吸引信徒。以救命之恩,让信徒们主动奉献钱财。然后再拿着钱财去买更多的药,救更多的人,如此循环往复,岂用再愁大光明教不得复兴?

    高举这烛台的手臂,早已酸软不堪。老药师温抹,却不敢松懈分毫。他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做出任何动作,唯恐自己偷师的行为,被别人发现,从此被驱逐出门。他甚至连眼睛都不敢多眨,目光死死焊在少年神医的双手上,追随着手掌和手指的移动而移动,不肯落下一丝一毫!

    随着那双大手的移动,患者伤口内最深的烂肉,也一点点被清理干净。露出了白色的筋膜和淡粉的肌肉。宁子明忽然伸了个懒腰,丢下刀子、剪子和乌贼骨头,再度拿起干净的盐水,将伤口反复清洗。

    “成了?”站在门口的柴荣距离最远,看不到宁子明的大部分动作,所以心情反而最为放松。见自家三弟忽然直起了腰,脸上顿时一喜,向病榻前凑了两步,试探着询问。

    “还好,应该能保住她这条胳膊了!”宁子明过头,冲着他笑了笑,满脸疲惫。

    “能保住胳膊?!那,那她的性命呢?!她的性命,应该,应该也,也不会有问题吧!三弟!”赵匡胤的身体猛然晃了晃,两眼瞪圆,声音哑得如同铁片相磨。

    “你说呢?”宁子明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反问。转过头,用手指抄起被开水煮过,又浸泡在盐水里的针线。“别烦我,自己过来看!注意把嘴巴离得远一些,别对着伤口吐气!”

    “唉,唉!”赵匡胤没口子答应,踉跄着朝病榻旁走。才迈出左腿,忽然膝盖一软,直接趴在了地上。

    “小心!”柴荣手疾眼快,一个箭步窜过去,拉住赵匡胤,以免他碰到宁子明的衣角。入手处,却是又冷又黏。低头细看,才豁然发现,自家二弟的衣服,早就被汗水给浸泡透了,浑身上下,根本找不到一寸干燥地方。

    再抬起头偷看宁子明,入眼处,也是一个湿漉漉的脊背。很显然,先前施展那套刮骨疗毒绝技,远看上去无比轻松,实际上,对施术者来说,其艰难程度,丝毫不亚于鏖战沙场。

    “好在晶娘姐平素喜欢练武,身体远比普通女子结实。”正感慨间,却又听见宁子明低声补充。“二哥,一会儿你留在这儿,随时观察她的动静。如果傍晚之前她能醒过来,就给她喂一些山羊奶和参酒。尽量别再喝麻沸散,除非她疼得实在忍受不住!”

    “嗯,嗯!”赵匡胤点头如捣蒜,扶着柴荣的手臂挣扎而起,目光从侧面绕过宁子明的身体,看向晶娘的手臂。

    只见自家三弟十根指头纷飞,干净利索地,将已经不再淌脓血的伤口用针线给缝合了起来。仅仅在最下方,留出了一个浅浅的小洞。

    宁子明再次伸了个懒腰,从桌案上取了常见的金创药,在伤口上薄薄地涂了一层。然后又用煮过的白布,将伤口轻轻地包了起来。当一切收拾完毕之后,他退开数尺,抓起另外一块白布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笑了笑,喘息着补充,“还有另外一幅汤药,是专门用来清理体内余毒的。二哥你记得喂给她吃,每天三顿。里边有甘草,闻起来味道跟麻沸散差别很大,你可千万不要弄混!”

    “是,是,你放心好了!”赵匡胤欢喜得连尾椎骨都恨不得要翘起来,连声答应着,扑到病榻前,不停地打躬作揖。“子明,子明,我,我,我这条命,以后”

    “省省吧,二哥。你也不怕人家笑话?为了心爱的女人连命都敢往外舍!”宁子明摇摇头,笑着打趣。

    “不怕,谁爱说说去!”赵匡胤讪讪一笑,“我,我只要晶娘,只要晶娘活过来就好!”

    过头,他恋恋不舍地看着病榻上的韩晶。对方依旧处于昏睡状态,但脸上的黑气已经完全散去。淡淡的血色,从少女特有的圆润面颊上透出来,竟别有一番美艳,令人目眩神摇。

    “出息!”实在受不了他这幅情种模样,柴荣低声数落了一句,搀扶起宁子明,缓缓向门外走去。

    外边的太阳已经西斜,这场艰苦救治看起来好像没用多大功夫,实际上,却足足花费了一个半时辰。兄弟两个俱是饥肠辘辘,相对着笑了笑,出院门去找饭馆。谁料才走过了两个帐篷,一阵匆忙脚步声就再度从身后传入了耳朵,却是摩尼教的老药师温抹,满脸堆笑的急追而至。

    “上师有何指教?”柴荣立刻心生警惕,转过头,将手臂放在身侧,双腿分前后站立,笑着发问。

    “我,我想,我想拜师!”老药师温抹脸红得如同猴子屁股般,结结巴巴地应。随即,不由任何人拒绝,以与其年龄毫不相称的敏捷动作,“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对着宁子明,俯首长叩,“师父在上,请受小徒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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