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记忆以来,我能看到的就只有头顶那一方窄窄的天空。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多少次我坐在门槛上痴痴的看着望着那一片狭小的天地,犹如井底之蛙,似乎是上天对于我们的吝啬。

    不知道何时,背上已然多了一件披风,材质是同我身上一般的粗布料,却也可以带来些许暖意。

    “怀儿,该回去了,如今天已入秋,有些凉。”年近半百的母亲提醒了一句,却好像又怕打扰我故意压低了声音。

    我轻轻拢住了身上的披风,带着几分天真望着她的眼睛,不解的问道:“母后,冷宫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啊?”

    她一时愣住,神色凝重,抬起有些昏花的眼睛看了看紧闭的大门,最后叹了一口气说道:“与这里并无异处,这里是母后的寝宫,布置在整座大魏皇宫所有的宫殿中最为富丽堂皇。”

    母后说的时候,表面平静,眼圈却已经变得红红的,可当时的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同她一般,或许比她更加认真的,看着紧闭的大门。

    “是吗?”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继续问:“那为何,此处会变成你我的牢笼呢?”

    “怀儿,有些事情母后也无法解释,天气凉了,今日的《史记》你还没看呢!”

    “不看了。”我大力摆手,表示拒绝,说道:“这些个书,我已经读了许多遍,快能倒背如流了,暂且不提了。”

    我看着门口,还是带着些不甘心,对着母后再一次试探着问:“我还是想去外面看看。”

    “你父皇说了,不允许我们出去,乖一点,别让母后操心了。”她说着忽然咳嗽了两声,手似乎因为这个微微抖动了一下子,之后继续扶着我。

    我回头,看着母亲全部雪白的头发,以及一身村妇的装束,明明是光鲜靓丽的年纪,她却比其他女人看起来老了二十几岁。

    母亲说,从我出生时起,她选择了我,不想让别人伤害我,所以,就把这个皇后最尊贵的长秋殿变成了如今这样无人光临的冷清之地。

    母亲说,我们犯了错,父皇为了惩罚把我们关在了这里,所以我们不能怨恨任何人。

    可是,那时的我,不懂这个错是什么,竟然能让一国皇后日子过得连村妇都不如。

    我不平,替母亲鸣不平,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看到我倔强的站在原地,她无可奈何,只是叹了一口气,转身的一瞬间我看到她的肩膀微微抖动,似乎整个身体如这个院子中的枯叶,秋风一动就会立刻被打散。

    我心口忽然紧紧揪住的疼,这是完全用自己的双手养育了我十二年的女子。

    我快跑两步扶住她,声音柔软说道:“母亲,我们回去吧!”

    我笑得乖巧向前走过去,关上了正殿的大门。

    秋风萧瑟,把本来就冷清的院子弄的更加寥落,稀稀疏疏的几片叶,茕茕孑立的两个人。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风也特别大,将窗户上的窗纸吹开了好几次,我又爬高上低搬着凳子补上。

    母亲的病也越来越严重了,到了深冬的时候,几乎下不了床,甚至偶尔还会咳出血。

    我心中忧虑,无数次的跑向大门口,眼巴巴的盼着母后口中的父皇会来,可是,却又一次次的失望而归。

    甚至好几次,我以为母后就要离开人世,我拼了命的想要爬出高墙,却又一次次的摔下来。

    多少个夜晚,我一个人躲在偏殿里,带着满身的伤痕流泪,不为自己的痛,为的是母亲的苦,我的苦。

    今年的天气,着实怪异的很,到了初春,刚出一天太阳,又来了一场连续的暴风雪。

    在第七日的时候,还依旧没有停的痕迹,今日我照例为母亲床前的炉子添上炭火,却忽然有两个禁军着急忙慌的闯了进来,还带着父皇的圣旨。

    母亲当时把我赶了出去,可是我还是在门外隐隐约约的听到了圣旨的大概意思。

    说是近日连续天灾,颗粒无收,百姓怨声载道,群臣上书,皇上震怒,要求提前处置祸害天下的赤练妖姬钰阳公主,元怀。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母后犯的那个天大的错误,便是生下了我。

    我当时忘记了流泪,而是低头看了看左手手腕上,那个赤红色的蛇型胎记,原来就是因为它,自己成了全天下的罪人。

    这光鲜亮丽的皇家,背后有多少人命的堆砌,而这些都要留给我和我的母后来承担,何其绝情,何其残忍。

    这便是王室,这便是帝王。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手上竟然有了一点儿凉意,当我垂眸时,才发现,我竟然落泪了。

    苍天不公,我想立刻推门进去,拼了自己的性命,也想保护母后。

    可是我却怎么也撞不开那一道门,此刻的木质大门,犹如金银砌成一般,坚固无比。

    忽然,门打开了,那两个禁军拉着我母后一路走了出去,我在后面哭喊着。

    母后似乎跟他们说了什么,带着央求的意味,他们这才放开她,母后转过身来,扶起后面摔倒在地上的我。

    她好像在极力克制将要流下来的眼泪,依然抚摸着我的头,柔声细语的安慰着:“你父皇要见我,母后去去就回来。”

    可是我知道,她这一去,可能就意味着永别。

    可是那一日,任我如何哭喊,她还是放下我,走了出去,高高的大门,还是在我面前砰然关紧,连一丝希望都不给我留下。

    那一日,我再一次拼尽全力的想要推开那个紧闭的铁门,或是爬出这铁筑的高墙。

    依然是无数次的失败,无数次的摔倒,最后浑身伤痕的愣愣的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稀疏的几颗星辰,任泪水无声下落。

    那一夜时间仿佛非常漫长,我也没有睡着,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撑过去的,可是第二天,是母后把我扶起来的。

    她当时没有忍住的泪水,在那一日我记得流尽了。

    她在我床边守了三天三夜,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很明显的我能看出她内心的挣扎与痛苦。

    第五日,等我能再度勉强拖着身上的伤痕站起来的时候,母后为我找来了一个新的人。

    水蓝色锦绣华袍,月白色翠玉冠,丹凤眼,薄唇微勾,身量挺拔清瘦,很是好看。

    可是身上的气质,没有专属于皇室的傲视天下,却是如于江山一角,淡笑斜阳。

    母后说,他是我一母同胞的皇兄,叫元逸。

    我客客气气的行了个礼,他身上的气质虽与我们相似,可是那一身华丽的衣袍,那些顶级的装束,又让我不敢相信,不敢靠近。

    母后依然摸摸我的头,柔声道:“好孩子,母后近来精神疲惫,忽然生出了些挑食的坏毛病,竟想念起许多年前御膳房的桃花糕,想让怀儿为我拿来可好。”

    “好。”我答应了一声,为自己壮了壮胆子,随着那个皇兄第一次走出了这个宫殿。

    宫殿外围十里,依旧草木不生,凋零无比,看起来着实凄凉,最外面快要突破这里的地方。

    终于有了春天光临的气息,却是每隔三米站着一个坚硬挺拔的禁军,似乎在用自己最大的精力,守卫着长秋殿的一切。

    皇兄离开的时候,对着守卫这里的禁军头领出示了特有的腰牌。

    他面无表情的盯着我,我看不清他的容颜,只是觉得他非常威严,又很是好看。

    我把头躲到皇兄的身后,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鬼使神差的,又被什么吸引一般,想再看一看他。

    皇兄很温柔,似乎故意在与我拉近距离,可我心里装着事情,却不能仔细回答他的问题。

    我匆匆忙忙的拿着桃花糕就往长秋殿走,我加快了步伐,总觉得如果慢一点会赶不上一些事情。

    比如,母后。

    步子越快,心中就越慌乱,就越想快点走到那个地方,想要快点见到母后。

    可是,我觉得我还是晚了,在这里还是一样的寂静,那些个禁军还是一样的守着,那个头领还是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

    我走进去,所有的禁军都没有拦我,而是只是静静的看着我,眼神带着些同情和怜悯。

    我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手里的乘着桃花糕的托盘竟然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落下地面。

    那一刻我似乎什么都顾不得,只是用尽自己的全力,拼命朝着长秋殿的方向跑过去,那一座宫殿已经空了。

    由于非常急切的原因,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的那几个禁军,他们只是在门外看着我,却并没有进来。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刚刚要跑出去那一道铁门再一次关上,把我人生所有的希望一并封存。

    我拼命的叫嚣着:“为什么,为什么,母后,你们把母后还给我,把母后还给我……”我不记得我那一日喊了多久,最后嗓子发不出声音,我依旧没有离开那一道大门。

    我知道,母后死了,我再也看不见她了,如今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所有,都没有了。

    我在门口,坐着靠在大门上,四天四夜,一口饭也不吃,一口水也没喝,打算何时跟了母亲过去。

    直到第五天的时候,有人打开了那一道门……

    我的身体,随着那一道门的打开软软的向外面倒过去,本来以为会落到地面上,可是我还是被这一丝希望叫醒了残存的意志。

    我尽力撑住身子坐起来,想站着却发现已经没有了足够的力气。

    我来不及思考大门打开的理由,我只知道翻过身子向前爬,我想即便是如此我也要再去找到母后。

    可是,就连如此卑微的**都无法得到满足,我的身体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整个提起来。

    “放开我。”我开口,声音沙哑,气若游丝,我知道如今的我对于他只是鸡蛋撞石头。

    可是我不知当时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想要与他玉石俱焚,可是事实证明,我还是没有那个能力。

    我被他踮起来一路扔到了正殿的榻上,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他是我出门时看到的那个禁军统领。

    还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模样,高冷,不苟言笑,永远的冰块脸,冷的犹如身上的那一层盔甲,连月色都照不进去。

    我愣了,不知如何是好,只见他继续为我盖好被子,之后出门拿了药进来。

    对我的样子,倒是有几分恭敬,说道:“公主,您该吃药了。”

    我不理他,别过头去,闭上眼睛,仿佛在漠视这个世间对我的恶意。

    “公主,该吃药了。”他又冷冷的说了一句,明明是带着些稚嫩的声音却包含着武将独有的僵硬。

    我依旧不理他,只是在一旁进行着自己对自己的杀害。

    “公主,这是四皇子吩咐的,您别为难末将。”他又一次开口,声音尽量柔和了一点,却还是没有丝毫示弱的意思。

    当然,我并不是盼着他向我示弱,我只是讨厌了这一份被人控制的感觉,我想逃离,逃离这座皇宫,逃离这个吃人的牢笼。

    最后,他似乎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蹲下来,在我耳边柔声细语的说:“公主,末将求您了,您就喝了这些药吧!不然怎么对得起先皇后的在天之灵呢?”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猛然一颤,我没想到到这个时候我竟然还会落泪,明明已经猜到了结局,在还没有知道之前,就总还抱着那么一丝希望,如今什么都没了。

    母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张了张嘴,试图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嗓子早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图,将耳朵靠我近了一些,我努力的从嗓子眼儿挤出几个字:“告诉……我母后的结局,我会……乖乖喝药……的。”

    他垂眸,凝神思考着,似乎经过了一番挣扎之后,才在我耳边轻声说道:“皇上本来判了提早处决公主,可是皇后娘娘极力求情,连祭司都说这个时候处决赤练妖姬为时过早,说不定日后还会有更大的灾难,所以就先拿赤练妖姬的母体作为礼物,敬献给天神,在昨日的午时,已经在刑场上被大火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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