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叹了叹,单手将茶盏放在案上,“报应不爽,古人诚不欺我。三娘作孽在前,母后动了心眼在后...”皇帝手仍旧没从那盏粉彩花鸟茶盅上移开,周家人惯有的狭长而上挑的凤眼微微眯起,“若真要怪,也只能怪朕...”

    不让她自称臣妾,自己却仍旧自称朕。

    看其反应,皇帝分明很清楚阿福身死的秘密,却在嘴里绕了无数次也不给她说明白。

    方皇后敛眉,遮掩住眼中的情绪,抿唇一笑,再一抬眸已是一片清明,将手覆在皇帝的手上,安慰他:“且怪世事无常吧,若不是那一跤...唉,总是我的过错,皇上是圣人,怎么会犯错?天下的人,阿礼,六宫的姐妹,还有几个小字辈可还都需要皇上的庇护啊...我性子硬,皇上也知道,昨儿个不仅冲口而出,还贸然拦在皇上身前。夜里想一想更觉得心里面难安,慈和宫侍疾也甭安排淑妃、德妃、王嫔了,一个养着欢宜,一个养着老四,都脱不开身,左右我才是正经的儿媳妇儿...”

    “你也是养着阿妩的。”皇帝打断其后话,他感到累得整个人都快垮了下来,身形放松下来,再细想一想觉得自个儿是变得越来越可怕,昨日听见顾太后发症的消息,率先翻涌而来的情绪竟然是放心和松了一口气!

    顾太后昨儿个险些将那件事说出来,难道真是老了,嘴上便再没有个把门的了?

    皇帝手心发汗。认真地看着方皇后,几十年了。原先的豆蔻少女最终也变成了眼前这个端正方仪的皇后。父母最终会离他而去,儿女各有心思。臣子朋党之争,他能信任,她吗?

    “母后老了...”皇帝终究将眼睛移开,落在了黄花木案上雕着的喜上眉梢吉祥图案上,“母后老了,糊涂了,也该休养生息了。”

    皇帝沉了声调,脑子里却突然想起元后未去之时,他们过的那些日子。反手覆住方皇后,眼眸未动,口里却仍旧说出了长长的一番话:“...生平阳王的时候,母后还只是个婕妤,中宫的儿子已经十岁了,朕也七八岁知道事情了。母后难产,嚎了一夜,可只有一两个太医守在殿中,其他的全都来了凤仪殿。只因为当时的太子患了咳疾...产房本是不许人进的,可朕执意要进去,一进去便看见了母后眼珠红得像在流血一样...”

    这是方皇后第一次听见皇帝说起从前。

    “朕却从来不知道,坚韧得不服输的母后也会老。也会乱了心智,拿错主意。”皇帝轻轻阖了眼,不想再言。

    他不是太子。是顾太后将柳絮放在中宫之子的枕头里,然后他变成了太子。

    他亲眼看见他的哥哥涨红了一张脸。手卡着脖子呼不出气儿,也呼不进气儿地扶着他。眼睛红得几欲滴血,像极了顾太后难产那日的双眼。

    皇帝双手撑膝,回忆铺天盖地而来,人生如此艰难,方礼应当是他生命中头一缕阳光,他对不起方礼,对不起顾太后,可他自认对应邑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

    方皇后等了良久,可仍旧没有等到皇帝的后话,心沉甸甸地落进了深渊里,事到如今,她还在奢求什么?

    “人都是会老的。”方皇后语气里有着不加掩饰的怜悯,“母后会老,是因为年岁至此,休养生息是对她最好的选择。尽管旁人们口里三呼万岁,可是皇上也是会老的,所以才要扪心无愧地过好每一天。”

    扪心无愧?

    四字一出,方皇后心头猛然一跳,随即镇定下来。

    她是该扪心无愧,打蛇不成,反被蛇咬的例子她见得多了,要么乘胜追击,要么错漏了时机反而被打,这是兵家之道。

    皇帝点了点头,慢慢将一盏茶喝完,最后抽身离去。

    太后病重,这回是当真病重,当然在庙堂后院之中掀起了阵阵波澜,在宫里头有人当差的塞了一包袱银子也问不出东西来,几个高位的娘家都在外乡,只剩了几个美人婕妤的家人递帖子进来想求见,皇后也都准了。

    就在众人猜测顾太后一走,顾家是不是就该倒了的时候。皇帝的几道圣意下来了——恩准顾氏女入宫跟着欢宜公主伴读,又纳了顾家旁支的一个小娘子为嫔,分量最重的便是加封远在西北的顾守备为正二品中军都督佥事。

    此令一出,庙堂后院安静下来。

    皇帝这是在拿对顾太后的愧疚,补足在了顾家的身上!

    方祈进宫来的时候,面色上头看不清有任何不满,可关了门,说出来的话儿就不是那么好听了。

    “他娘的,当真是他娘的!老子妹妹还是个皇后,这一身的军功都是实打实,一刀一枪挣出来的!他娘的顾先令缩在后头,行军打仗一窍不通,跟在梁平恭屁股后面卖军备拿银子的时候倒跑得飞快!顾太后瘫了,皇帝就要把东西都补在顾先令头上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方皇后神色淡定地一边捂住行昭的耳朵,一边让方祈喝茶,只说了十个字就让方祈重新高兴起来。

    “是我和行昭让顾氏瘫了的。”

    方祈一高兴,行事便有了章程,埋头扒完了一海碗羊肉泡馍又要了个馕饼,吃饱喝足之后,单手把行昭抱起来,放在肩上,和小娘子咬耳朵:“...别让你姨母去侍疾,顾太后可不是什么好种,说不出话了也是个坏了胚子的哑巴,你也别跟着去。等桓哥儿和潇娘来京,咱们就到雨花巷去住,到时候让桓哥儿教你打拳好不好?”

    行昭也异常淡定地低了低头,把拳头捏紧了,左右看了看,嗬,这小拳头还没猫爪子大!

    方祈眼神亮亮的,眼巴巴地瞅着行昭,心里头打的主意连方皇后也没告诉过——桓哥儿那小子翻了年就是十三了,十三配九岁刚刚好嘛!阿妩多好啊,小娘子长得又好,个性又好,强得起来也软得下去,软绵绵抱着他叫他舅舅的时候,啧啧,他一颗心都快化了!这不,还把顾氏那个老虔婆气得瘫在了床上,这小丫头多好啊,鬼主意也多!

    不仅要让桓哥儿教阿妩打拳,还要教她耍刀,还要教她认舆图,背军法,还要让桓哥儿带着妹妹去菜市场看砍人头...

    等等,看砍人头这项消遣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小娘子?

    那就换成让阿妩教桓哥儿读书吧,郎骑竹马来咦呀,绕床弄青梅咦而哟。

    方祈心里美滋滋的,行昭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扑着就缩到了方皇后的怀里去。

    皇帝说动就动,顾先令的长女顾青辰隔了七天便入了宫,就住在慈和宫里,日日跋山涉水地跟着欢宜和行昭到崇文馆念书。顾家旁支选了又选,挑了又挑,挑出了个能文能武,不,能歌善舞,长得娇娇媚媚,一说话声儿先软了三分下来的旁旁旁旁支女进来,方皇后给行昭讲这顾氏是旁到了什么地步呢?行昭没听明白,反正扳着指头算,还让蒋明英拿来了文房四宝写下来也没算清楚,这顾氏和老顾氏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九月的雨像是停不下来,淅淅沥沥地下,欢宜心里头忧愁,趁着常先生在上头背书,凑过头来就和行昭咬耳朵:“...定京城里的雨都停不下来,江南的雨水只有更大的,老六每天儿都在河堤上面转...母妃和我一颗心哟...”

    六皇子往江南查堤防账目,还没回来,时不时通上两三封信便拿过来同行昭一起看。

    人家写的家信,行昭哪里好意思看,欢宜都把信杵在她眼皮子底下,囫囵看完后,满脑子便只记得六皇子的字写得蛮好,清俊得很。

    行昭手腕悬空着描红,亦是压低声音和欢宜回话:“六皇子吉人天相,欢宜姐姐直管把心放回肚里去,皇子出行还能有个闪失?下头的人还想不想活了呢?阿妩夜里去瞧瞧淑妃娘娘可好?”

    欢宜抿唇一笑,伸手帮行昭的玉镇纸摆正,便缩了回去。

    行昭眼神不经意地向后一瞥,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小顾氏神色恬淡的模样,心头一凛,小娘子不过十岁,饶是欢宜这样端庄娴静的公主与同龄人相交之时也会有烂漫之感,可这位小顾氏却对周遭的一切都淡定如仪,行礼恭敬。

    顾家养出了顾太后那样的女儿,会养得出家教如此之好的小娘子吗?

    行昭抿着嘴回过头来,压下心绪安安静静地将书抄完。

    用过晚膳,行昭抿了抿头发,又请蒋明英帮着去库房找找礼盒,手脚比划:“...劳烦蒋姑姑帮阿妩找一只这样高,这样宽的黑漆匣子,用来放几只小圆瓷盅...答应欢宜公主晚上去瞧一瞧淑妃娘娘的,总不好空着手去吧?”

    蒋明英笑眯眯地应了是,便牵着行昭往外走。

    正走在游廊里便瞧见了有抹粉桃色的高挑身形低着头从正殿里出来,再匆匆而去,直至湮没在了夕阳的晕黄中,行昭愣了愣,脑子里过得极快,直至蹙着眉头踏过门槛时,这才想起来那个人是谁!

    分明是顾太后宫里得信重的丹蔻!

    行昭还来不及问出话儿来,冲方皇后福了福身,林公公便急急忙忙地过了来,一声尖细的音儿又让行昭将话儿吞进了口里。

    “江南发水涝了!六皇子和黎大人都被卷进了河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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