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新又进了诏狱,这次不是锦衣卫的诏狱,而是东厂新设的诏狱。

    夏季,位居岢岚的喀喇沁部不时侵入临县、永宁州一带(后世吕梁市),设置在偏关的山西总兵不断上书朝廷,要求严惩始作俑者陈启新,并建议将部落礼送到河对面(给大量的金钱、粮食、布匹)。

    就像历史上皇帝让兵部尚书陈新甲与满清和谈以便腾出全部精力来对付流贼,后来和谈不小心曝光后皇帝为了平息东林诸君的悠悠之口将陈新甲赐死一样,他准备将武夫出身,声望远比陈新甲小,民怨、官怨都远比陈新甲大的陈启新推出去了。

    “斩立决”

    得知自己的结局后,穿着一身白棉布内衣、披头散发躺在东厂诏狱大牢里的他面无表情,不过牢房外面的裆头、番子见了却明白得很——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绝望才有的表情。

    陈启新已经有两日没有吃饭了,番子们一见倒是长舒了一口气,传说他上次锦衣卫诏狱里成功逃脱,牢房铜锁完好无损,硬木制成的栅栏也没有丝毫损伤,这次为了防备他故技重施,还特地将他关在一间周围都是铁栅栏的牢房里。

    那可是只有犯了事的部堂大官以上之人才有的待遇啊。

    第三日,过了今晚,明日午时午门外北京城里的居民又有大戏看了。

    这一日,陈启新似乎有了动静。

    外面的番子一见赶紧戒备起来,不过却一宿无事。

    凌晨时分,牢房来人了,大小裆头、番子一见赶紧点头哈腰上前奉承。

    欧阳炯,东厂掌刑百户。说起这东厂,除了提督东厂的司礼监太监王化民,剩下来的多是从锦衣卫里选拔的,提督下面便是锦衣卫掌刑千户,俗称贴刑官的便是,而日常事务都是由掌刑百户来打理。

    掌刑百户下面才是各裆头,裆头下面是番子。

    欧阳炯的身份很复杂,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东厂掌刑百户,不过锦衣卫的千户见了他也要尊称一声“贴刑官”大人。

    跟着欧阳炯进来的还有一位裆头,不过那位裆头跟着进来时将帽檐压得很低,别人也没看清楚他是谁,由于是跟着欧阳炯进来的,其他人也不敢随便打听。

    这几日,东厂的人对陈启新肯定用了刑,眼下陈启新一脸血肉,虽然已经坐了起来,不过想要回复到以前那英朗的面目恐怕不行了,何况明日便是他的祭日。

    “你等都出去吧,外面有酒菜”

    一听欧阳炯这话,大小裆头、番子不禁大喜,原本裆头、番子都是根据时辰来安排值守的,不过由于陈启新的能耐,如今提督东厂的司礼监太监王化民已经吩咐下来了,这几日,看管的人员只分为两拨,白日一拨,晚上一拨。

    这些裆头、番子这几日可都累坏了,巴不得歇息一下,而欧阳炯能亲自来看望陈启新,说不得是奉了上面的意思——毕竟是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人物,怎么着也要意思一下。

    ……

    陈启新冷冷地坐在铺着干草的地上,这两日,他确实是万念俱灰,根本没有逃走的念头,今日能坐起来,不过是突然想到了淮安老家的老爹老娘,何况他今年二十九岁了还是孑然一身。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是家里的独子,一想到这一点,他的眼泪禁不住哗哗地往外流。

    “爹娘……”

    他哽咽着轻声喊了出来,一刹那,他竟有了强烈的求生愿望,不过他的本事自然不是力大如牛生生地将栅栏掰开,也不是有飞天遁地的异能,而是对于开锁有特殊的心得罢了。

    可这几日,牢房里灯火通明,外面还一直坐着一个裆头,两个番子,想要行那开锁之计肯定不行。

    难道自己真要抛下爹娘魂归天外吗?

    又不禁有些自责。

    “陈启新,你是文官,要有节气!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皇帝让你死,你得谢主隆恩才是!”

    “自己还在眷念残生,难道骨子里武官的身份还在作祟?”

    正想着,欧阳炯过来了。

    ……

    陈启新跟着欧阳炯来到外面,一想到刚才的一幕,他赶紧掐了自己一把,前几日被番子打过的大腿火辣辣的痛,他才意识到这是真的。

    欧阳炯用跟着他过来的那人替换了他!

    “那人……”

    那人长相、身材都与他有些像,抹上一些血迹后估计也没有人能认出来。

    欧阳炯转过身来,对着他笑道:“到了这时候,你还在想着他人,还真是一个良善之人,可就是你这样的良善之人,为国家带来了偌大的祸患”

    陈启新一听不禁愣住了,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才嗫嚅了一句,声音轻的像蚊子一样。

    “那你等为何还要救我?”

    欧阳炯冷哼一声,“不是我要救你,是我有把柄在别人手里,不得不救你”

    “什么人”,陈启新问道,他不禁有些好奇,自己在京城并无新朋,亦无故交,刚进入督察院时还有些人上门来拜访,后来自己墙倒众人推之时就是门可罗雀了,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能花这么大的气力来搭救他。

    “哦?”,欧阳炯也有些奇怪,“你不知道,这就怪了”

    “到底是谁?”

    “反正你等会就要见到,告诉你也无妨,是宋夫人”

    “宋夫人?”

    陈启新突然有些印象了。

    偌大的京城自然也有诸多商家,而在外城,如今最有名气的商家却是以前的山西八大家之一,实力大概排在第三位的靳良玉靳家。

    原本在京城是范家、王家的天下,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大到内宫,小到市井泼皮都有他们的人,加上家族又有大量的读书人,用“一手遮天”自然有些过,不过用“树大根深”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可自从靳家一个远房亲戚掌管了京城的生意后便一日千里,后来竟将范家、王家都比了下去,靳家那一套与范家、王家也相差无几,按说轮不到他来做大,不过谁叫这宋掌柜娶了一个好儿媳妇呢。

    前几年,宋掌柜的儿子得病死了,身后也没有儿女,宋掌柜劝他儿媳妇改嫁,他这儿媳妇才三十出头,但被她拒绝了,宋掌柜见状干脆将京城的大小事宜交给她打理。

    也就是说,不是靳家,而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宋夫人”才将靳家京城分号打理得如日中天。

    陈启新的故事在喜欢闲谈的京城市井自然广为流传,特别是他单枪匹马深入边荒地带一事已经在京城各大茶馆说书人的嘴里有好几个版本:

    “银盔银甲,亮银枪,九石力的大弓,就如那常山赵子龙”

    “金盔金甲,方天画戟,胯下赤兔马,仿佛吕奉先在世”

    “……”

    这“宋夫人”也曾上门拜访过陈启新,陈启新当时以为她跟其他人一样不过是攀扯交情以方便自己的生意的,当时也没怎么在意便打发她走了。

    现在想起来,此人确实不像寻常女流,不禁落落大方,还颇有几分姿色。

    ……

    有欧阳炯引路,他俩人在大街小巷几入无人之境。

    不多久便来到外城,在一个靠近西城门商业区的中心地带,一家深宅大院面前,他们停了下来。

    高大门楣上挂着一块牌匾,“宋府”两个红底黑色大字在两盏灯笼的映照之下依旧醒目。

    “越制了”,陈启新一见不禁嘀咕道。

    他说的是,一个商人之家竟然拥有门楣,还堂而皇之挂起了牌匾,这在当时是不允许的。

    再看下面,大门口两侧各放着一条长凳,各有两个挺胸凸肚的门子坐在上面,看到陈启新他们过来,一个门子站起来与欧阳炯说了几句话,看得出来,区区一个门子竟然能让京城里的人谈虎色变的欧阳炯不住地点头。

    “太过了”

    这种规制,别说一般官宦人家了,就是堂堂部堂高官也不敢如此。

    等欧阳炯走后,陈启新也没有主动与那些门子说话,而是静静地等着。

    不多时,那个刚才与欧阳炯说话的门子从大门里带过来一人。

    一见那人,陈启新不禁大吃一惊。

    噶里!

    尼堪身边类似于锦衣卫这种衙门的高官,仅次于那太监王文慧!在锦衣卫,也至少相当于一个“掌刑千户”了。

    他怎么在这里?

    噶里脸上带着一丝有些暧昧的微笑,“陈先生,这边请”

    这座院子颇大,规制还颇精巧,看来以前多半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居所,碰巧被宋家买下来了。

    七拐八拐下来,估计走到院落的尽头,噶里却不想再走进去了,他指着一间依旧亮着灯的屋子说:“去吧,那里有人在等你”

    陈启新心头大震,噶里在这里,莫非尼堪这厮也来了?

    赶紧又摇摇头,怎么可能呢,人家刚刚称帝不久,怎么会为了自己的事亲自来到京城?

    “嘎吱……”

    正想着,那亮着灯的房门打开了,出来一个身影。

    一套鹅黄色套裙,身上还披着大红的披风。

    宋夫人!

    “陈郎……”

    那“宋夫人”刚一开口便意识到这称呼有些不妥,赶紧又改口,“陈督察”

    陈启新冷冷地盯着她,越看她与某人很像。

    “你是尼堪的什么人?”

    宋夫人这才镇定下来。

    “已经到这一步了,就不瞒你了,奴家就是他的亲妹妹,留在中原的妹妹”

    陈启新心下明白,传说尼堪的父亲原本是张家口的商家,在关内还有一妻两妾,除了他的大哥孙秀林,还有一个妹妹早就嫁人了,原来竟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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