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曾终究还是把黄庠的名字加进了省试录取的名单之中。他可以怼张尧佐,那叫风骨,那叫气节,但公然违背皇帝的旨意就只能叫二百五了。

    于是,礼部试张榜公布,方仲永高居榜首,黄庠定为十五名,曾巩吊车尾好歹也算是进了准进士的名单。而寻遍了榜单,也没有看到王安石的名字,难不成是落选了?至于晏居厚,当然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地落选了。

    本待安慰一番,谁知道人家根本不在乎。

    晏居厚大咧咧地说道:“我爹说了,我长于俗务,可为家宰。但因格局不够,资质平庸,贸然进入官场反而不美。还不如寻个清闲的寄禄官,富贵逍遥一生为宜。他早已得官家许诺,会给我谋个赐进士出身。虽不如你们科举正途,但也算是有个进身的阶梯了。所以,你们不用管我了,咱们喝酒去吧!”

    因太祖早有禁令,严禁科举士子对考官称师门,或自称门生,谢师之礼可以免除了。虽在地方上谨守此理者甚少,但天子脚下,又有哪个考官敢与天子争夺门生?

    方仲永和曾巩既免了到王曾府上去感谢的礼节,也乐得清闲,自然是要去京城最大的酒楼——樊楼庆贺一下的。即便曾晔无缘参试,但弟弟省试过关,基本上就已经是铁定的进士出身了。

    只因前番有那屡试不第的举子张元、李昊愤而转投西夏,给朝廷制造了不小的麻烦。赵祯特意下旨,凡省试得中者,一律不再黜落。另对“进士五举年五十,诸科七举及六举终场年六十,淳化以前尝应举及经先朝御试者,不以举数,令贡院别具名以闻。”

    景祐元年(1034年)又规定:“进士五举年五十,诸科六举年六十;尝经殿试,进士三举,诸科五举。及尝预先朝御试,虽试文不合格,毋辄黜,皆以名闻。”

    而柳永就是这一政策的直接受益者。

    柳永约生于984年,恰好五十了,且又有前四次落第的经历,实在是非常符合“进士五举年五十”的条件的。

    否则,以文人相轻的秉性猜测,以皇帝的心眼儿都不怎么大来推测,是绝不会有哪一个考官敢把他的名字写到榜单上的。即便是刚正不阿的王曾也不会录取他,因为皇帝不喜欢,因为柳永曾经在通过省试后而被真宗皇帝一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直接给pass掉了。

    其实说起来,柳永也是个可怜人。一方面他的累世为官的家庭需要他在科场上功成名就,他的哥哥柳三复、弟弟柳三接都一直致力于科举,柳三复更是在天禧二年(1018年)就考中了进士。而在今年,也就是景祐元年,柳三变和弟弟柳三接才一同考中了进士。比历史上曾晔的悲催命运也只是强了那么一点点。

    若是按照方仲永前生那愚蠢而自命清高的想法,自然是要鄙夷一句“一帮子官迷”以显示自己的不同俗流。特别是你柳永,好好地搞自己的艺术创作不好吗?干嘛非要在那污浊的官场中死命打拼,最后不过混了个屯田员外郎的五六品小官。不得不说是文化史上一个巨大的损失。

    毕竟能胜任指导种地的虚职的人一抓一大把,但能在文学史上特别是在宋词的创作上,无人堪与之比肩。即便是苏轼,也受其惠良多。柳词在词调的创用、章法的铺叙、景物的描写、意象的组合和题材的开拓上都给苏轼以启示,故苏轼作词,一方面力求在“柳七郎风味”之外自成一家;另一方面,又充分吸取了柳词的表现方法和革新精神,从而开创出词的一代新风。

    但是,处在一个官本位的社会中,一个人的成功与否往往是看地位权势,而不论及其他。君不见“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余光中语)的李太白亦曾有“汉酺闻奏钧天乐,愿得风吹到夜郎”,后世著名文学家郁达夫也曾为了兄弟几人得了个小小的职务而欣喜不已。

    没办法,我们毕竟不是一块没心没肺、无牵无挂的石头,总有许多我们在乎的人需要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吃穿总要有吧,读书总要有吧,子女总是要婚配的吧,父母必然是要赡养的吧。如此种种羁绊,再想潇洒地来去,非心如铁石之辈不能为也。

    那“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自己既无经济能力,而为了所谓气节和自由,让自己过得像乞丐,让妻子儿女跟着挨饿受冻。难怪诗佛王维会引用《左转》里面的“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去嘲讽他了。钟嵘论诗时也只是将陶渊明放在《诗品》三品之中品,并未如后世一般无限拔高。

    于是,方仲永几人在樊楼畅饮的时候,隔壁包厢中的柳永也是在众多莺莺燕燕的“包围”下微醺了。

    要说这柳永实在是第一代自己“创业”的“众筹招募者”——李白不算。他有敕命在身,全国各地任他吃喝、游玩,所需经费可由官府报销。——虽然顶了个“奉旨填词”的名头,但那只是一时气愤之语,作不得真。

    更奇特的是,别人去勾栏那是消费,人家去勾栏是与粉丝见面。不仅不花钱,若是勾栏院伺候得好,蒙柳永给某位佳丽赋词一曲,还能得不少的润笔。那位佳丽立即就会身价倍增,成为网红,呃不,成为头牌了。且柳永诗词中所谓的“艳俗”,其实是自诩儒家正统的士大夫评价的,于那些女子而言,真是句句说到了心坎上,委实培养了一大批骨灰级粉丝。

    这不,听闻柳郎再一次参加省试,并已榜上有名,京城中众多排的上名号的姐妹便集资在消费极高的樊楼摆上一桌,为柳郎庆贺。

    其中叫莺莺的姑娘说道:“我等姐妹在此恭贺柳郎得偿心愿,他日殿试更可一展所长,高中榜首。”

    蹉跎科场多年的柳永早已不复当年的二愣子脾气,那一首《鹤冲天·黄金榜上》可是把他害苦了呀!

    柳永先是向天一拱手以谢皇恩,又说道:“都是官家仁慈,不愿野有遗贤,这才有了我柳某的今日。殿试只考策论,非我所长,榜首是不敢奢望了。”

    叫燕燕的姑娘说道:“不会出现先帝时候的事了吧?”

    作为“一线超人气网红”的莺莺斥道:“你胡说些什么?前几次柳郎不能高中,是时运不济,与先帝何干?再敢胡言乱语,坏了柳郎的好事,撕烂你个浪蹄子的嘴!”

    小二上菜之时,樊楼的掌柜竟也随之进来了。

    那掌柜的拱手道:“敢问可是柳耆卿先生在座?”

    柳永制止了莺莺燕燕的吵闹,随便还了一礼道:“正是不才,敢问足下台甫?”

    掌柜的忙施礼道:“小的只是这樊楼的主事而已,贱名实不足以辱贵耳。只因我家主人听闻先生光临,喜不自胜,特命小人告知贵客。所用酒菜,费用一律免除,但有所需,只管命小的添来就是。会账却是不必了。”

    柳永却不愿意平白地吃喝(吃粉丝的不算?),看了一眼莺莺。那莺莺熟知京城中各方人物,附到柳永耳边轻声说道:“濮王。”

    柳永起身道:“在下与贵主人素未谋面,所谓无功不受禄,实在是不敢愧领呀!”

    那掌柜的也是个妙人,出口成章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些许酒菜,望先生莫要推辞才是。”

    说句实在话,每天排着队请柳永吃饭的人海了去了,要是顿顿都吃,柳永哪有那个闲工夫?但濮王的颜面还是要给的,当下拱手谢道:“谢贵主人美意,如此在下就生受了。”

    掌柜的退下不提,燕燕姑娘刚刚受了训斥,知道自己在柳郎心中地位下降了,凑趣道:“柳郎大才,值此赏心乐事,可有佳作问世否?”

    柳永哈哈一笑道:“你们今天是来着了!恰好我近日新创‘柳初新’词牌,试做了几首都不太满意,你们先听听这首《柳初新·大石调》如何。

    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觉绿娇红姹。妆点层台芳榭。运神功、丹青无价。

    别有尧阶试罢。新郎君、成行如画。杏园风细,桃花浪暖,竞喜羽迁鳞化。遍九阳、相将游冶。骤香尘、宝鞍骄马。”

    一众姐妹们纷纷赞道:“柳郎果然高才。若是殿试上此曲一出,官家非点你为状元不可。”

    柳永哈哈大笑:“就你们会说话。给哥哥来个‘皮杯儿’如何呀!”于是,一女一“皮杯儿”就把柳大词人给喝高了。

    隔壁的晏居厚听到隔壁喧嚣,很是不耐,让长随晏寿去看看怎么回事。

    不多时,晏寿笑嘻嘻地回来了,说道:“隔壁是一帮子粉头宴请柳七呢。那场面,啧啧!”

    方仲永原本是很想见见这“奉旨填词柳三变”的,但看晏寿的表情就知道隔壁大概都是些少儿不宜的场面,也就不再提起。

    却说当晚,禁中大内殿中省,陈琳听了小黄门的回报后,暗自冷笑不已。

    濮王似乎很有些想法呀!

    也对,先帝子嗣艰难,初时是要把濮王过继来继承大统的,是以在宫中养了几年。若非官家出世,只怕这龙椅都要让他来座了。也不知是哪里不对,当今官家成婚多年,竟也无有龙子诞生。虽有几位公主降生,但俱都早夭。太后听闻濮王十三子甚是聪慧,放出话来,明年要召入宫中养育。这是又让濮王有了非分之想了呀!

    陈琳问道:“那柳七可有怨怼之语?”

    小黄门笑道:“回老祖宗的话,柳七此番新作《柳初新》,说不尽对官家的感激之情呐!”

    陈琳道:“算他识相!”

    又问:“濮王还招待了哪些人?”

    “省元方仲永及晏参政的大公子等人在座,但濮王似乎并不在意他们。并未免单,还是照常会了账。那晏府的管事晏寿还嘟囔着嫌饭菜太贵呢!”小黄门“娇笑”着回答。

    挥手斥退了小黄门,陈琳更是对濮王鄙夷不已。

    如此蠢货,不知与晏府交好,不知提携新贵,如何能够成事?还想着觊觎大宝?真是可笑。官家身体康健,只需多纳嫔妃,必有龙子诞育,到时看你如何自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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