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渺渺,水茫茫,古道依旧。

    此时的方甲镇,笼罩在清晨的一片薄雾当中。

    安三平看着镇口最为显眼的茶水摊,只觉亦真亦幻,但手心被指尖掐得生疼的感觉告诉自己说:

    “我回来了。”

    这是一年前的方甲镇,他初次下山的那一天。

    抑制着狂动不安的心,安三平仰头看了看茶水摊的旗幡,原来上面写的不是“茶”,而是“面”。

    他呆立许久,才听见遮阳布下,摊主问他:“小公子,是从何处来呀,见你神采奕奕,怎地在路边睡着了呢?先喝口茶吧!”

    安三平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模样,他穿的依旧是祭祀时的华贵锦衣,有些拖沓,一应随身物品都在,只是没有了阳武剑。

    他默默脱下那累赘的外袍叠在桌上,看着面前这茶水摊主,立即想起那日九幽噬魂阵下的亡魂,忍住眼泪,沉默片刻,温和淡然地答道:

    “自来处来,往去处去。”

    那老人似乎见惯了各色过客,听了笑道:“小公子少年老成啊!想必也是修士了。”

    安三平犹自沉浸在自己那段回忆中,轻轻说道:

    “我一直以为这个旗幡上写的是茶水的茶字,不想,原来是个面字。”

    老人见这时候天色尚早,行人太少,没有生意,索性与他多聊几句也好,便奉过茶水来,细心解释:

    “我若写个茶字,客人们远远地见了,便以为只有茶水,想随便对付一口的便不来了;可我写个面字,他们便知道,既然有面吃,那茶水自是不会少的!公子不做生意,当然不会注意这些!”

    风过旗幡,一阵翻腾之声听在安三平耳朵里,却似乎拨动了他的一根心弦。

    他立刻站起身来,心念电转:“绛雪说我杀人便是救人,若我找到这往事里,种种恶果的因,将它一举消灭了,不正是最为直截了当的解救之道么?”

    见他忽然起身,神色严肃,老者也关心道:“公子如此紧张,可是落了东西在何处?”

    安三平看着就站在他面前,这活生生的面孔,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正是落了东西,我想到在哪里了!多谢赐教!这是一年前,我欠的那碗面钱,请收下。晚辈告辞!”

    他一气说完,便跃了出去,惊鸿一翩不见了人影!

    茶棚下的桌子上,留下一颗金馃子,耀眼明亮。

    摊主拿起金馃子连声喊道:“公子!公子!”

    待追出去茫然四顾,哪里还有什么公子?

    摊主十分疑惑地看着手中这笔横财,口中为难道:“这个是怎么说?去年此时,我还不在这里摆摊啊!”

    再说安三平一路疾行如风,不到半日的时间,便来到了那条魂萦梦绕的山间小溪前。

    他在溪水边停下脚步,不停地喘着气,胸口起伏着,不知是跑得太急,还是心中紧张。

    今天,本应是他初次见到谷花音的日子。

    就在这里。

    他纵身一跃,便到了那个山洞口,急忙向里看去,却空空荡荡,并没有人。

    “难道,我来迟了,她走了?不,不对,那日我在茶水摊吃了一碗面,今天我没有吃便直奔这里……”

    正失望至极,忽听后面一个冷冷的声音:

    “你是谁?”

    安三平猝不及防,定住了。

    他的眼泪十分不争气的滑落下来。

    但他不能自

    控地转过身来,无语凝泪眼,看着面前树下,相隔不过十几步的白衣女子。

    思量只有梦来去,不曾料到重逢时。

    素娥淡伫,缥缈出尘,这玉露清澄的女子,让安三平笑着哭了出来!

    谷花音。

    此时这冷霜雅致的女子蹙眉奇怪道:

    “你在哭什么?”

    安三平听到这句问话,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心中此时,再不纠结千回境如何如何,他只知道,他有机会,他们都还有机会!他们都还活着!

    往事历历在目不堪回首,安三平此时心里有千言万语、万般千种,却根本无从说起。

    谷花音眼见这少年人虽说相貌清俊,却毫不避嫌,直直盯着自己看,且又哭又笑,形容疯癫,便觉得他冒犯自己,于是冷冷丢下一句:“疯子!”

    便要转身离去。

    安三平情不自禁叫出声来:

    “阿音!”

    身随心动,等到他回过神来,只见自己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了谷花音的肩膀!

    要眼睁睁放她走,叫他如何舍得?!

    自昏迷中醒来,他无数次在脑海中回忆的那初见的情形,还有通天门前,那最后一个决绝的眼神。

    每一次都痛彻心扉,悔恨不已。

    现在,她就活生生在自己眼前,眉目如初,触手可及。

    安三平几番想说话又闭上嘴,最终,几乎是用哀求的声音唤她:

    “阿音?”

    他盼有一丝希望,或许奇迹发生。

    谷花音只愣了一下,随即一掌重重推开他,伴随一声怒斥道:

    “放肆淫贼!”

    安三平任凭她一掌打实,却稳稳定住自己身形,不肯退步半分,甚至另一手也抓住她肩膀: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

    看着安三平急切悲怆的眼神,那绝美的女子也疑惑了——

    她虽离开师父有些时日,但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一路上从未结交过什么朋友,更未曾将自己的名字告诉旁人。

    然而这人叫她阿音,这眼神,仿佛真的认识自己……可自己确实不曾见过他!

    “再不放手,我就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一把锋利的飞刀立刻出现在二人之间,冷刃寒气逼人,顶在了安三平的印堂之上。

    安三平怔怔看着她,黯然放手。

    不是怕离魂刃,而是他终于明白:

    此时不仅谷花音不认识他,还因为他的鲁莽举动,厌恶了他。

    谷花音看他呆住,冷面收回离魂刃,拂袖而去。

    安三平呆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直至那最后一片裙角都消失于林中。

    他强自按住万分痛苦的心,自言自语道:

    “放肆……淫贼?呵!”

    他哭够了,在小溪边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强自冷静下来,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猛然觉得这是一个最好的开始。

    “我有一年的时间,适逢其会,一切都来得及!对!”

    他站起身来,看着水中那个磊落俊朗的少年身姿,对着天云水色中的自己笑了一笑,凌风而去!

    一切由妖神天星而起!

    此时第一件事,便是要确定,他此次回来,起魂石是否存在?

    最快的方法……

    去出云峰!

    当日,发生了一件离奇的江湖大事,第

    二日,这奇闻便迅速在方甲镇发酵散播开来,又由来往修士将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带回了各门各派,以及各大茶楼。

    这其中,便有芦州镇的碧芳茶楼。

    此时茶楼里依旧热闹非凡,说书先生板着脸喝着茶被冷落在了一旁,冷眼瞧着座下一名被众星拱月的修士大呼小叫:

    “整个江湖哗然一片!都等着看这出好戏!”

    他激动昂扬,说话的声音,因为过于兴奋,有些颤抖破音,听起来很是滑稽,却很有感染人心的作用。惹得街上路过的有心人也走进来,叫上一壶茶一笼屉包子,听上一听。

    这一听,即使 己身不是江湖客 的人,都听出来此事非同寻常——

    原来就在前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区区十几岁、嘴上无 毛的白面少年,不知用了什么刁钻的办法,竟然有本事窜上了三大仙山之一的出云峰!

    要知道,出云峰可不是谁说想上去,就能上得去的!其中艰难,想必普通修士都明白,寻常御剑能飞到半山腰就是了不起,更遑论要找到山门,穿过重重结界和法阵,才能抵达传说 中的 常安药庐!

    然而,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竟能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让当时出云峰的上仙们,着实吃惊不小!

    这还不是最邪门的,最最令人惊讶的是:不知他如何说动了如今的紫薇门少主,人称最冷面冷心的美医仙常月,竟然让他答应下来,与这小子到众人面前,于身手上一较高下!

    这消息乍一听到时,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称是天方夜谭,一定是谁添油加醋、哗众取宠地胡说八道了!

    原因自不必说,出云峰便是无欲无求的代表,一向不涉世事,潜心研究岐黄之道,济世救人之术,又怎么可能答应与人比武?

    于名?于利?

    根本说不通。

    是以正当一众人等都以为是哪个闲着蛋疼的家伙在造谣生事的时候,出云峰竟然破天荒头一次发出了召仙帖!

    这召帖是江湖中人默认的、给予出云峰的回礼,只因为出云峰出手救人不问功过是非,甚至不收诊金,因此最开始时,有些宗主过意不去,便留下一块令牌,称若要用时,写一封手书,拓印上令牌,便可作“召仙帖”之用,届时自家收到讯息,自当鼎力相助。

    慢慢地,出云峰便有了各家宗主留下的这份心意,只是这漫长几百年中,出云峰从未动用过!

    各家宗主收到召仙帖时,以为看花了眼,反复确认之后,才恍然大悟:

    出大事了!

    依召仙帖所言,三日后,出云峰脚下,常月上仙要与一名少年比武对决,众目睽睽之下,一定胜负!为保证此战公平,邀请四堂十三派掌门宗主到场见证。

    那人一口茶也不喝,一口气说完,所有人果不其然都发出一片惊讶之声,摇头惊目叹道:“不简单不简单!这小子若是有恶意,这是要与整个江湖为敌啊!”

    角落里一个衣衫绵旧的少年听了,将手中半盏茶一饮而尽,眼神亮亮地展颜笑了,起身要走时,只听小伙计喊道:“又欠我一杯茶钱!”

    那少年回头咧嘴一笑:“过两天,保准有钱给你,小爷在这里做生意,还怕我跑了不成?等着!”

    便拿起脚哼着曲儿迈出了门槛。

    小伙计看着他的背影,撇嘴将手中抹布一甩,嗤之以鼻喊道:“林小唐!我可是算利息的!”

    那瘦弱少年已走出了十来步,依旧挥着手臂不回头地撂下一个字:

    “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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