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杂在奴骑中的少量赤娄丹部族人根本管不住这么多的人,再是拔刀乱砍,也制止不了他们的惊吓逃窜。

    令狐奉秉承反应敏捷的作风,立刻从鞍侧摘下曹斐给他作的简陋盾牌,俯於马上,以盾牌遮身,半句招呼不打,当即急催坐骑转向,没有直接往往来路折返,而是朝侧方狂奔而去。

    来路此时多是贺干部的追兵,断不可自投罗网,须得绕一下才行。

    曹斐打马跟了上去,冲莘迩、傅乔叫道:“还不走?”莘迩回过神来,与傅乔连忙跟上。至於被挑出扮作左氏和孩子的几个奴婢,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了。

    精壮的奴隶都被赤奴留了下来,遣出的皆是老弱病残,上千人有的东逃,有的南遁,人喊马叫,乱作一团,时而两马相撞,不时有被坐骑抛落在地的,落地的奴婢或有被马蹄踩住的,要么断腿折臂,要么胸腔下陷,吐出鲜血。

    令狐奉置之不顾,只闷头鞭马践踏快行。他骑的还是那匹雪如龙,这匹西域名马肩高八尺,长腿迈开,疾驰时真乃如龙。曹斐等人的马差得多,勉强跟从。莘迩想要避开那些落马的胡奴,然而身不由己,只得由马自奔。

    驰离了奴骑们混乱的主要范围,周边空旷许多,几人加快马速。

    贺干部的主力被奴骑们吸引住,为了能抢到更多的“战利品”,他们大多追赶奴骑,带队的小率和贺得斛的儿子们无法约束。

    令狐奉等人眼看就可悄悄地脱离险区了,这个时候,十余贺干部的种民从侧方奔近,他们一眼看到了几人的发髻,发现令狐奉坐骑神骏,顿时知道,这人定就是他们要抓的,舍弃了正在追撵的四五个奴骑,大呼小叫,围攻上来。莘迩看去,见他们髡头小辫,脏衣长靴,叱骑搭弓,形貌极其凶悍。

    曹斐半点不慌。

    他披着两当铠,仗着甲坚,欺敌人没有强弓,收好木矛,也不怎么避那敌矢,挽弓搭箭,还射过去,箭法如神,接连射落三人。莘迩迎着稀落的敌矢,努力镇定,也开弓射箭,最先数箭软绵绵的,随着找回了肌肉的条件反射,矢落渐准,先后射中了两个敌骑。傅乔不会射箭,以袖遮面而已,仿佛这样就能挡住敌人的箭矢似的。令狐奉不肯放下盾牌,只顾闷头前冲。

    因见不能射透曹斐的甲衣,两个敌骑自恃武勇,挥刀来与他近战。曹斐左手持弓,右手抄起一支木矛,夹在腋下,与这两骑打了个照面,擦马而过,只一合间,就将此两骑打落。

    电光火石间,莘迩觑得清楚:却是曹斐先以矛尖打中一人,木矛不够结实,在冲击力下断成两截,曹斐遂将握柄端的手顺势滑到断头处,横向上扫,荡开了趁隙逼近的另一敌骑砍来的长刀,侧下捅刺,正中这骑的肩胛,鲜血喷出老高。虽然对手是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部民,但曹斐与此两骑的这一合交手,干净利索,却也是甚为不凡。

    莘迩心道:“难怪令狐奉这般依仗於他。”也难怪他刚才不仅不惧,且还豪气勃发。

    余下的贺干部种民四下逃散。曹斐丢下断矛,说道:“他们必是叫人去了,咱们快走。”双拳难敌四手,一旦落入包围,蚂蚁也能咬死大象,是以曹斐只说“三二十贼虏”不在话下,若是再多,即便武勇如他,也难保令狐奉安全。

    追在令狐奉的马后,诸人急行快驰。

    路上又遇到了几股贺干部的人,然因令狐奉见机得快,几人溜得早,又是绕路而行,故而倒是没有遇到贺干部的大批人马,碰见的那些俱被曹斐杀散。

    从绿洲出来,慢腾腾地走了大半天,这会儿连带着绕了小半圈,奔回也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远远地看见绿色,令狐奉没有贸然进去,毕竟不知赤奴的胜败如何,叫曹斐先去打看。

    曹斐很快折回,说道:“赤娄丹已经攻破了贺干部,正在洗劫抢掠。”

    计策得成,令狐奉却没有欢喜,皱眉说道:“洗劫抢掠?”

    莘迩也觉得赤娄丹这么做不妥,心道:“此时正该一鼓作气,出洲驰击贺干部外头的骑牧,却怎的纵兵劫掠?”

    令狐奉说道:“前头引路。”

    曹斐在前带领,他们往洲里的贺干部行去。莘迩跟行片刻,发现傅乔没在了身边,扭头看见他龇牙咧嘴地捧着左臂,原来是不知何时中了一箭。莘迩帮他截断箭矢,略作包扎。

    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战斗”,闻得赤奴大功已成,沉重的压力陡然放松,人在这种情况下,忍不住会想说话,寡言多时的莘迩难得的给傅乔开玩笑,说道:“夫子的大袖看来不怎么样,挡不了贺干部的箭矢啊。”傅乔忍痛叹息,说道:“这些天的经历,以前做梦也想不到啊!”

    莘迩默然,自己又何尝不是。两人追上令狐奉和曹斐。

    离贺干部还有老远,就看见黑烟滚滚。几人行近,笑声、哭声、惨叫声、求饶声等等各种声音混在一处,灌入耳中;等进到帐区,状况惨不忍睹,死伤遍地,血流成溪。

    赤娄丹的部民们有的提刀策马兜行帐间,有的三两成群挨个地进帐内搜抢,遇到抵抗的,当场杀伤,见到稍有姿色的妇人,拽拖而行,浑然不管孩童的哭叫,有的分赃不均,自相殴斗。一些帐篷倒塌在地,熄灭的火堆被风吹起烟灰升腾,仍在燃烧的火势无人去扑;触目所及,到处是被杀伤的贺干部男女,乃至有不满月的幼儿;妇孺和老年人被聚集起来,受人看管。

    曹斐抓住个赤娄丹的人,问到了秃连赤奴在哪里,踩着血水,引令狐奉等人去找。穿过大半个地狱般的营区,到了一座华丽的大帐前,这里是贺干部议事的大率帐。

    帐幕掀开着,内外横七竖八地倒了数十具尸体,多数穿着皮甲,应是大率帐的守卫,余下的均年龄不小,穿金戴银,料是贺干部的贵族们。秃连赤奴在七八个甲士的护围下,抱臂而立,正含笑看着两个甲士拿匕首割一具尸体的脑袋,血迸溅了这俩甲士满袖半衣,脸上都是。

    曹斐瞧了眼被割脑袋的尸体,说道:“哟,这不是贺得斛么?这就死了啊,是不肯投降么?”怎么说也曾是一部大率,转眼就部破人亡。

    莘迩问道:“那两个人割他的脑袋作甚?悬首示众么?”

    “示什么众?贺得斛是秃连部大的宿敌,部大要把他的脑袋制成酒器。是了,部大上次宴请我等,你因伤未去,没见着他的那几个饮酒颅器,啧啧,漆黑饰金,阔气得很。他还用那玩意儿敬我了一杯。”曹斐吧唧了下嘴,似在回味。

    脑中只是微微想了一下秃连赤奴拿着盛酒的头颅给曹斐端酒,曹斐一饮而尽的场景,莘迩就要干呕出来了。他偏过脸,不再去看赤娄丹部民割贺得斛脑袋的场景,心道:“这些日在胡中居住,也没见他们有何野蛮,不意今日得见此状,得闻此事。”

    杀死仇人后,割下其头,剥取头皮,从眉骨以下锯掉,然后把所留的颅顶用作饮器,用来向人夸耀的习俗,倒非胡人的专属,是几乎所有的族群都经历过的,包括唐人也是,只是随着文明开化程度的加强,唐人早就将之废弃了。

    令狐奉问秃连赤奴:“大兄,为何在攻破贺干部后,不遣精骑奔击追我的那些?我观彼众不下三千,俱是精壮,大兄如不趁胜速击之,恐留后患啊!”

    秃连赤奴呵呵一笑,说道:“我已遣精骑两千,伏在他们回来的必经路上,待将这贺得斛的脑袋割下,我使人持去相示,乱其军心,定可轻松取胜。”

    令狐奉大喜,他还要问赤奴借兵,有求於之,当下奉承说道:“大兄足智多谋,是我多虑了。”

    果如秃连赤奴的预料,贺干部的那三千余骑在俘获了数百奴骑归来后,万万没有想到老巢居然被赤娄丹部给端了,而且部大也被杀了,本就缺少严格军纪的束缚,这下更是群蛇无首,很快就没了斗志,不再与赤娄丹部的伏兵交战。各个小率纷纷率领本落的部民投降,更有那机灵的,先人一步擒下了贺得斛的诸子,献给曾经的对手。

    在艰苦的生活环境中,所有的目标唯以生存为要,别的都是扯淡,唐人有的认为胡人狡猾反复,其本质实即在此,仓廪不足,如何履行忠义?再则胡牧没有集权的政治,即使投降,对各个种落的小率来说,其实也没甚不同,最多是换了个大率而已,总比战败被俘成为奴婢强。

    也有本意是不愿投降的,可马上就到冬天了,大漠上的绿洲都有主,不投降又能去哪里呢?冻饿渴死在漠上么?去陇州内地么?现今在陇内的那些六夷,除少数外,均是唐人的奴客,要么在给唐人耕地,要么在为唐人放牧,他们自由惯了的,更不愿去作此等依附。

    故此,赤娄丹部只付出了很少的伤亡就取得了全胜。

    秃连赤奴接纳了投降的贺干部民,从此以后,两部就合二为一,不再有贺干的名号,只有赤娄丹了。贺得斛的诸子及直系亲属们,秃连赤奴一个不留,全部杀掉,另外选人统带贺得斛的直辖种落。

    赤娄丹部的部民连着抢掠了两天,把贺干部洗劫一空。这个冬季,贺干部将会十分难熬。

    猪野泽畔的另外三个较小部落相继遣人给秃连赤奴送上马羊驼、财货奴婢等礼物,表示臣服。

    贺得斛幻想打下赤娄丹部后,再把这三个较小的部落占下,从而成为一方霸主,他“壮志未酬”,而这曾经的愿景却在秃连赤奴的手上得以实现。

    坐拥五部,独霸猪野泽的秃连赤奴踌躇志满,踮起脚尖,拍打令狐奉的肩膀,诚恳地对他说道:“此回能吞下贺干,收服三部,都是你的谋划得力!小弟,等过了冬,我就亲率万骑,助你还都!”

    令狐奉连连点头,堆笑说道:“待我登位,大兄,王都以北,全是你的!”

    当夜,喝醉了酒的秃连赤奴**过后,呼呼睡去,呼噜中杂着梦话,喃喃说道:“等我那使人回来,我就把你个滑头绑去给定西王!”呼了两声,又道,“王都以北都是我的,只怕我没命享用啊。”贾珍心头猛跳,问道:“部大,你说什么?”秃连赤奴说道:“我这点人,没甲没械,拿什么么去跟定西王斗?一营太马就够屠我全族了!”翻了个身,呼噜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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