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涪县,快到梓潼的时候,后边有一骑追来。

    闻得殿后的魏咸报讯,莘迩止住前行,等那骑奔至。

    那骑沿着官道,疾行而到。

    骑马的是个文士,勒马停下,跳了下来,行礼说道:“在下杨贺之,谒见将军。”

    莘迩看时,可不就是前天校场阅阵时,出言暗助自己的那个蜀士、桓蒙帐下板司马杨贺之么?

    那天桓蒙被莘迩噎住,哑然无言之际,杨贺之请求桓蒙下令排兵布阵,看似是在给桓蒙找下台阶,而实际上是暗助莘迩,以避免桓蒙缓过神后的激烈反击,莘迩对此是心知肚明的。

    唯杨贺之是桓蒙的臣属,莘迩与他也不很熟,故此,事后不好向他当面表示谢意,只教李亮代表,找了个机会,略作表示,不料今天他却追赶上来,不知是为何故?

    莘迩寻思着,亦下马到地,还了一礼,笑道:“司马怎么追来了?可是桓公有何吩咐?”

    杨贺之乘马太久,从成都跑出来以后,路上几乎没有歇过,日夜兼程,帻巾被风吹得歪了,露出的发髻凌乱,眼中满布通红的血丝,嘴唇干燥,白色的氅衣上尘土斑斑;大腿磨得破了皮,只从马上下来,往边儿上走的那两步,就把他疼得龇牙咧嘴。

    他稍微收拾了下帻巾、衣服,努力做出严整的仪表,回答说道:“桓荆州并无吩咐,在下也已不是桓荆州的臣僚了。”

    莘迩心中一动,装作不解的样子,问道:“此话怎讲?”

    杨贺之长揖,说道:“桓荆州固当世人杰,惜乎其所宠用之袁子乔诸辈,妒贤傲能,贺之在彼,常受轻慢;本已欲挂印绶於青竹,落拓而去,谁曾想,日前有幸得识将军!将军单骑入桓营,文才武略,英姿勃发,高会群士,议论非凡;校场当五千荆州虎狼,帻巾鹤氅,若处山林之安闲,一箭定剑阁归属,贺之仰慕至极。将军如不弃,愿从将军入蜀。”

    莘迩大喜,连忙上前,把他扶起,笑道:“与先生在桓公帐中初见时,与先生的谈话虽然不多,然我就已觉与先生投机;前日校场上,多蒙先生相助,原想亲致谢意,奈何不敢冒昧,遂使伯明登门。不意先生今肯入陇,真是太好了!此实我私心之所望,不敢请耳!”

    李亮咳嗽一声,拉了拉莘迩的衣襟。

    莘迩扭头问道:“苟子,怎么了?”

    “明公,请稍作移步,亮有一言进上。”

    莘迩跟着他到了一边。

    李亮严肃地说道:“明公,杨贺之不能要!”

    “为何?”

    “他是桓荆州辟的板司马,……还什么‘挂印绶於青竹’,他有印绶么?白板司马而已!不过话说回来,尽管如此,他毕竟是桓荆州的人。明公如贸然将其收下,桓荆州怕会不快啊!”

    莘迩回顾了眼立在不远处马边的杨贺之,但见他身形单薄,於附近百余魁壮甲士的衬托下,弱不禁风,仿似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只彷徨寻枝而栖的雀鸟,心中想道:“这是第一个从别方阵营主动前来投我的士人,就是惹得桓荆州勃然大怒,我也要将之收下!”

    他转回视线,笑对李亮说道,“卿言有道理,但是苟子,就像你说的,杨贺之只是个板司马罢了;桓荆州平蜀以今,大肆延揽人心,举荐、辟除的蜀秦故臣、蜀地名士何止百十!位高者荐入江左朝中,才高者除为他府中的参军、司马,次之则板参军、板司马。杨贺之在其中并不十分显眼,我便是收下了他,桓荆州纵然小有不快,可他难不成还会因此与我开战么?”

    “话是这么说,可明公……”

    “苟子!我军虽是占下了汉中、剑阁,成都可却是为桓荆州所有了!成都是蜀秦的都城,蜀地各郡的贤能、才士,荟萃於斯,而这些贤士能臣,现已多被桓荆州网罗。剑阁虽险,然卿不闻‘在德不在险’,又不闻‘知己知彼’乎?要想使剑阁、汉中牢牢地属我定西不失,非得有熟悉蜀地情况的蜀士参佐不可!相比可能会导致的桓荆州那点不快,这才是最重要的!”

    李亮说道:“可是明公,咱们对杨贺之都不熟悉,焉知他有无才干,是否能用?”

    莘迩笑道:“他有无才干不要紧,关键他是蜀士,这就够了!”

    李亮眼前一亮,说道:“噢!亮明白了,明公此谓‘千金市马骨’。”

    莘迩回转过去,不提李亮说了些什么,笑对杨贺之说道:“先生这一路从成都追来,肯定辛苦的很了吧?且再忍耐一二,等到了前头梓潼县城,我派人去买辆鹿车,先生就能歇歇了。”

    杨贺之是个聪明人,哪里猜不到李亮会对莘迩说些什么,莘迩既然不提,他也就装作不知,恭谨揖道:“多谢明公。”

    起的身来,杨贺之说道,“贺之有一事,禀与明公。”

    “什么事?”

    “伪秦降臣王腾、邓浩、昝定,西据汶山,南据临邛,拥范氏之后范俊为主,於六七日前,举旗作乱!”

    李亮闻言,登时想起了校场阅阵前,莘迩做出的那番分析,佩服地对莘迩说道:“明公料事如神!”

    莘迩说道:“六七日前就举乱了?”

    “是。”

    掐指计算,六七日前,正是莘迩刚到桓营的时候,桓蒙不去平叛,却硬是耗了四天,用尽办法,来向莘迩索要剑阁。莘迩摸着髭须,笑道:“桓公对剑阁还真是渴求!”

    他忖思心道:“桓荆州自恃兵精,校场阅阵,以武迫我;我虽安然出了成都,然以他对剑阁的渴求程度,荆州对我剑阁,必是仍未死心!待返剑阁,我当还以颜色与之,暗示他我已知其弱点,提点他不要再打我剑阁的主意了。”

    一行人重新上马,接着北行。

    为照顾杨贺之,比起之前,现下的行速颇为缓慢。

    前行途中,莘迩想起一事,问杨贺之,说道:“记得先生的族父也在桓公的帐下。先生今来投我,桓公不会迁怒於先生的族父吧?”

    杨贺之说道:“我出成都前,已将心意述与我族父。”

    莘迩问道:“先生的族父如何说的?”

    杨贺之说道:“我族父与我言道:‘你少时,人誉你为我家千里驹,自当驰骋千里,且去!’”

    莘迩慨叹不已,与李亮、魏述、魏咸说道:“伯祝的族父亦何秀也?可以称得上是洒脱了。”

    到了梓潼县外,魏咸带了两个从骑,入进城中,到市上买了辆鹿车,顺道又买了些别的杂物,悉数堆在鹿车上,分出一个从骑,下马推车,回到城外道上,莘迩等人在等候的地方。

    大老远就闻到一股臭味,李亮掩住鼻子,待鹿车近前,探头观之,问道:“这都什么东西?”

    “见市上见到,於是买来的。”

    莘迩看去,见鹿车上放着两匹賨布,一坛清酒,几个用竹藤、棕、草编成的鸟兽鱼虫,两包茶饼,一条鹿腿。那臭味就是从鹿腿上散发出来的。

    杨贺之给莘迩介绍,说道:“这是賨人织的布,即织锦也;此清酒、竹编,也是产於賨人。……这賨人的清酒,可是大大有名,战国的时候,賨人与秦曾立盟约,互不侵犯,约定‘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钟’,以雕刻有青龙的玉来比价清酒,足见其珍。茶饼,想来不需我说了。”他抿嘴一笑,说道,“明公赐与习主簿洗肠胃者是也,是我蜀地的方物。”

    李亮以手扇风,臭味不绝,他说道:“清酒、茶饼,我知道。这鹿腿是坏的吧?太臭了!”

    杨贺之笑道:“君在汉中、剑阁,未尝吃过此物么?”

    李亮说道:“没有,见都没见过。”

    莘迩军纪森严,不许将士无故出营入城,以防扰民,是以,打下汉中等地后,李亮,包括魏述、魏咸等一直都在军中,从来没有出去过;负责军中采办的吏员,也只会购些清酒、茶饼等物,献与莘迩,断不会奉上臭烘烘的鹿腿,李亮等当然也就不会见过这东西。

    杨贺之说道:“这鹿腿是用我蜀地的炮制之法制成的,取鹿杀之,埋入地中,臭而后出食之。吃的就是这股臭味啊!君不妨试一试,保你吃了一次就上瘾,天天想着下一次。”

    莘迩也是头次见此物,听了杨贺之的话,大觉新鲜,叹道,“果是一地一俗啊!”细究这种制作食物的办法,原理是何?想不明白。

    蜀人饮食,以臭为美,这种鹿肉的制作方法,听起来不可理解,然若追究根本,原理却也简单,与作腌菜、酸菜等物的做法其实是大致近似的。

    李亮连连摇头,说道:“还是算了。”问魏咸,说道,“明公差你去买鹿车,你买这么多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

    魏咸答道:“咸平时没有空出营,故趁此机会,买些蜀地特产,以备明公回到谷阴后,好馈赠与人。”

    莘迩笑道:“卿有心了!”眺望梓潼县城,问魏咸,说道,“你能从市中买到这些东西,县中的治安应是挺好的吧?市中还挺热闹?”

    魏咸答道:“与我定西的寻常县邑无异。”

    莘迩颔首,心中想道:“成都之战才过去旬月,梓潼县内就能如昔。桓荆州不仅有军干,且有治能啊!”

    把賨布、鹿腿等物,各由从骑携带,杨贺之坐上鹿车,一个从骑从后推之,众人继续赶路。

    鹿车就是独轮车,上边一个斗,下边一个轮,一人斗中坐,一人后边推。这种车,适合山路。前代秦朝末年,割据蜀中的那个势力,国中有位不世之材,发明了一种便於山地行驶的辎重运输车,名为“木牛流马”,相传就是以鹿车这种独轮车为原型而创造出来的。

    七八日后,莘迩引李亮、杨贺之等,经过高延曹镇戍的秦德县,返回到了剑阁。

    莘迩没作休息,立即写书一封,派人送去给桓蒙。

    信中写道:“闻王腾、邓浩、昝定反乱,公兵少,力若不及,我军可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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