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兵对襄武县的围攻是在十天前开始的。

    当麴球侦查得知,天水郡内也有大批的秦兵入驻,其主将赫然是孟朗,并在接报,闻天水郡方向的秦军对陇西郡展开试探性的进攻后,麴球马上就意识到,蒲秦这一回对陇西郡的进攻,必然是雷霆万钧。

    他当机立断,一边急檄谷阴,禀此军情,请求援兵,及给武都、阴平亦传檄之外,一边传令陇西郡的几个县,命当地的守军撤来襄武,以图收缩兵力,固守襄武县城,从而能够等到谷阴兵马的支援赶至。

    可是麴球的军令还是下达得晚了。

    孟朗不仅战前的军队调动、部署等保密工作做得好,且深谙兵贵神速之理,不打则已,兵马到齐,一旦开战,那真是动於九天之上,侵略如火,在略做了两次试探,搞清楚了襄武东边诸县的守御军力后,於当天就展开进攻,不到两天,即分把东边诸县悉数攻陷。

    这东边诸县的守卒,一个也没能撤回到襄武县。

    旋即,他麾师直进,分别攻陷了襄武东边诸县的前军将军石首、北中郎将赵兴、宁远将军石骏奴各部,与从於孟朗中军的燕公蒲獾孙、雍州刺史蒲统、右军将军同蹄梁、广武将军雷小方等部,连夜就齐聚到了襄武城下。

    夜晚视线不明,城头的守军虽是听到和隐约看到了城外有秦军不断地来到,却不知具体来了多少,等到第二天一早,他们向外看去,才惊觉城外远近,竟是已然俱成敌域。

    只见晨曦的薄光里,秦军的旌旗如林,兵马如海,鼓角之声此起彼伏,就像是山海中的虎狼吟啸;耀武扬威的秦军甲骑,驰近壕沟,待城上引矢,便嘲笑折回,就像是戏弄猎物的鹰隼。

    襄武县城被他们内三重、外三重地围在了其中。

    强大的、突然的震撼下,每个守卒都惊乱失色。

    头晚於城头轮值戍防的邴播目瞪口呆,赶忙急报麴球。他当时又惊又慌,禀报起来,十分的气急败坏。他说道:“郎君,秦兵已经来了!把咱襄武围了个水泄不通。度其兵马,至少两三万!他娘的,不声不响,一晚上就来了这么多兵!孟朗这、这,这狗日的,何其神也!”

    邴播非是士族出身,文化水平不高,极大的震惊下,却是不知怎么想起了他此前不知从何处看来的一句“何其神也”,於话语之末,蹦出来了这句文言词,与他前边的话语甚是不搭。

    亦不怪他这般失态。

    孟朗用兵实是太疾,襄武东边诸县的守军没能按照麴球的部署,及时撤入到襄武县,这就造成了襄武县目前的守卒只有两千。而现下围城的秦兵则有两三万人。众寡太过悬殊。

    麴球已起床多时了,正帻巾绣衣,在院中练习夺槊。

    听邴播说了,麴球没做回应,不紧不慢,示意陪练的那两个悍勇亲兵继续。

    两个亲兵一左一右,挺槊来刺。

    麴球候两槊交叉刺到,向左侧身,避过左槊,搭手抓住槊锋与槊柄的衔接处,右脚转动,顺着此槊前刺之力,添上了一把劲,将之从左边那亲兵的手中抽出,丢到地上;接着,身体的重心落在左脚上,侧斜身,又把右边刺来的槊避开,右手抓住槊柄,同样发力,将此槊也夺了下来。

    这整个的过程,说来话长,其实就是一眨眼的事儿。

    麴球的动作端得兔起鹘落,迅捷非常。

    饶是邴播心神不宁,也不禁喝彩出声。

    麴球弯腰拾起两杆长槊,掷还给那两个亲兵,笑道:“你俩还得再练啊,长的五大三粗,槊刺出来,软不塌的,连个妇人都不如!出去怎好说是老子的亲兵?”

    两个亲兵饶头讪笑,应道:“是。”

    “下回再找你俩夺槊,谁能把槊捉紧了,不被我夺下,赏金牌一面!”

    金牌,就是牌饰,可挂在蹀躞带上,此本胡人之物。现今胡风北染,唐人带这东西的也很多。麴球为了鼓励、嘉奖勇士,自己出钱,打造了一些金牌,凡其部中的勇敢忠义之士,多得过他的金牌之赐,凡得其赐者,无不骄傲。——这不是金牌值多少钱的问题,是荣誉的问题。

    是以,那两个亲兵闻言,俱是兴奋之色,皆道:“下回肯定不被郎君夺走!”

    麴球叫婢女取来软巾,擦去汗水,这才笑与邴播说道:“秦虏到了么?走,去瞧瞧。”

    出了院子,亲兵给麴球把他的爱马牵来,麴球不肯骑,吩咐备车。

    邴播说道:“郎君,牛车太慢了吧!”

    “就是慢才好啊。”

    “此话怎讲?”

    麴球先是开玩笑似地说了一句:“老邴,你是我帐下头名的悍将,些许秦虏今至,就把你吓成了个兔子。”继而略带正色,接着说道,“城中百姓、城头戍卒的胆量悉不如你也,想来现下定是比你还要害怕,我若再驱马登城,火急火燎的,岂不是自乱阵脚,会令他们更加恐惧了么?是以,慢才好,而且越慢越好。”

    邴播的黄脸上一红,说道:“末将怎会怕他秦虏!只是、只是他们的人数太多了。”

    “卿,吾帐下狼也,群羊再多,何如卿之一狼?”

    邴播既是被麴球镇定的态度影响,也是因受到麴球此话的鼓舞,惊惶的情绪渐渐消散,豪迈地说道:“就怕秦虏今天不敢攻城,他若敢攻,末将为郎君斫其羊头献上!”

    麴球大笑。

    亲兵们赶了牛车过来,麴球叫把车厢拆去,等拆完,上到车中,便就适才那一身居家的衣袍,以手支头,悠闲地舒展半卧。邴播身披铠甲,握槊牵马,与三五个亲兵随从车后。

    朝阳东升,阳光清亮。

    土路两边种着成列的道边树,树枝上的嫩叶虽尚不多,可枝条青葱葱的,比起两个月前的深冬,却柔软了许多。有那从沿途里中人家的墙上,探出到外的果树枝桠,缀了些含苞待放的蓓蕾,给这仲春的早晨,增添了几分蓬勃的生气。

    百姓们有的已知秦军围城,胆小的,闭门不出,家里有高大楼阁的,上楼翘足朝城外望之,胆大的,出到里外,四五簇聚,互相交流得到的小道消息。

    临楼打望的、聚集交流的,相继瞧见了麴球、邴播等一行人沿街东行。

    他们都认得车中那人是麴球,见他居然这般晏然,尽是大眼瞪小眼。

    经过路上人群的时候,受了麴球的吩咐,邴播故意把声音放大,说道:“郎君,谷阴的援兵再有三四日就能到了吧?末将听说是中尉亲自带兵来援,足有七八万之众啊!哎呀,那外头的秦虏要不赶紧鼠窜,可就要被郎君与中尉内外夹击,打它个落花流水了也!”

    麴球笑而不语。

    街边的百姓听到邴播的这话,顿时自以为明白了麴球为何这般镇静的缘由,他们的惶恐骇怕,也就因此而得到了暂时的安抚,尽管在麴球的牛车过去后,聚集的人群仍未散去,但他们所在讨论的,已不是刚才的话题,而是谷阴援兵何时会到,“秦虏”何时会被击败了。

    外在的表现再是从容,以两千守卒,对阵两三万的敌军,要说麴球的内心没有压力,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特别是在上到城头,亲眼看到了襄武外边秦兵的浩大声势以后,麴球的压力越发地大了。

    可他是一军的主将,压力再大,他也得自己扛住,决然不能露出分毫。

    城楼上无法走牛车,麴球坐着肩舆,绕城墙一周。

    他一边观察四面城墙外的敌军情形,估算其兵马数量,通过敌军五颜六色的将旗,辨别敌军各部的将校都是谁,一边时不时地停下来,与各面城墙上的戍卫将士谈笑几句。

    麴球治军严而不繁,没有架子,不吝赏赐,本就素得将士爱戴,他而下言笑自若的如此举态,又像影响到邴播一样,亦影响到了这些将士们。

    以是,尽管强敌压境,军心却是很快就得以稳定。

    民心已安,军心也稳。

    麴球接连下达命令,做守城的布置。

    他首先命令抽出甲士五十,附以郡府、县府的吏卒,交给襄武县长,命其负责城中的治安,并令其抽调民夫,组织后勤、助战队伍,以协助即将打响的守城战斗。

    继而,根据巡城所见的秦军情况,麴球把守御各段城墙、充当预备队的等作战任务,一一落实给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帐下诸将校。

    襄武县城的北边离渭水不远,孟朗在此处布置的兵力最少,大概只有两千多人,多是骑兵。

    这一段城墙可以不做重点守御,麴球调了二百兵卒、三百民夫守之。

    观秦军旗号,城西的秦军部队主要是蒲秦的宁远将军石骏奴部,相对南、东两面,此处的秦军数量也较少,约四千多人。

    石骏奴颇有勇名,然在蒲秦的一干名将中,他不算上将。

    这一段城墙也不必重点防御,麴球调了三百兵卒、五百民夫守之。

    城南的秦兵部队由蒲秦的燕公蒲獾孙和铁弗大率、北中郎将赵兴的部队组成,约七八千人。

    蒲獾孙久驻天水郡,其部常与陇西的定西驻军起摩擦,小战不断,去年他还与蒲洛孤合兵,大举进犯陇西郡,大大小小,与麴球已是交手不下十余次,是麴球的老熟人、老对手了。

    麴球对他相当了解,知此人因蒲茂杀掉蒲长生后,曾假惺惺地说把王位让给於他,故是他为避嫌疑,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绝不做出头的椽子,料他攻城,必是中规中矩。

    至於赵兴,是赵宴荔之子,其父被吕明、季和逼死,他虽是率部再降后,没有被蒲茂杀掉,反还得了一个蒲氏的宗室女为妻,可杀父之仇是那么好放下的?估计他即便不敢消极怠战,也断然不会为孟朗拼命,至多会在被逼之下,被迫战斗。

    综合起见,城南的守御也不必十分重视,不过因城南的秦兵比北、西多,却也不可轻视,麴球调了五百兵卒、七百民夫,命屈男虎统带守之。

    城东的秦兵部队,是蒲秦的主力部队。

    孟朗的帅旗便在此处,雍州刺史蒲统、前军将军石首、右军将军同蹄梁、广武将军雷小方等诸多蒲秦大将的旗帜也都在此处,察算城南秦兵,得有一万四五千人。

    麴球可用的兵力,尚有千人,他亲率八百,加以民夫千余,与屈男见日等将校一起守此东城墙。余下的兵卒二百,步骑各半,给邴播,用为预备和攻坚队。

    一番安排部署,悉是根据城外的秦军不同之情况而针对制定,诚然井井有条。

    襄武县长、屈男虎、屈男见日、邴播等等文武属僚,及各部的军吏、兵卒,各自领了任务,都有事情可做,情绪更是稳定了。

    ……

    当日无战,秦兵集中力量,加紧筑造营垒。

    邴播建议,不如趁此袭之。

    守城,名为“守”,可一味守的话,一则,一直的被动挨打,士气就会低落,二来,敌有各种的攻城器械,投石车等日日发个不休,撞城车天天撞个不断,时日一长,再坚固的城垒也顶不住,到头来,城八成是守不住的,所以,守城之上策,须得攻守兼备才行。

    邴播的这个建议,从常理而言,是可以采用的。

    但麴球考虑到孟朗智名远播,不会想不到己军有可能趁其筑营而出城突袭,判定孟朗肯定会有伏兵,在等着自己出击;且又虑到,敌人的兵马十余倍於己,便是己军出袭的部队能够小小取胜,对秦军的士气也难以造成打击,反过来,若是己军失利,那自己好不容易鼓舞、振奋起来的军心、民心,说不得,就会低落回去了,是得不偿失,遂没有同意。

    接连两天,秦兵只管筑营,第三天,营垒筑成。

    这天上午,秦兵对襄武县展开了第一次的进攻。

    近百辆的投石车,集中分布在城东和城南,不间断地往城上抛掷石球,长达两个时辰。

    石球只是被大致磨成了圆形,棱角犹存,呼啸带风,数十上百地从护城河上飞过,直冲城来。

    一拨过去,又是一拨。

    一些没有砸到城墙,一些砸入了城中,更多的石球打到了城墙与城头上。

    城墙被撞击出坑洼。城头上搭建来供戍卒夜晚休息、以及供做临时救治伤员的窝棚,被石球打的狼藉不堪。回视城中,邻近城东、城南的民居,亦被石球成片地砸垮。

    屈男虎、屈男见日等将校,一叠声的地传令,命兵卒、民夫们躲在临外的城垛下边,以避石球。几个陇西郡府的郡吏,率领前日征到的部分民夫,其中还杂着健壮的妇人,奔到被砸垮的里巷民居,试图从中找到幸存者,然而,找到的,只有男女老弱们血肉模糊的尸体。

    麴球没有空过多地去关注城中百姓的惨状。

    城外的投石车陆续停了下来。

    城西、城南、城东,在投石车投石的那段时间里,各有秦兵出营列阵,这时已经列好。

    三面的秦阵中,尽皆传出了沉闷的鼓音。各有几面旗帜领先,一队队的秦兵顶着簸箕形的遮蔽器械,跟在旗帜的后头,推着车,往护城河的方向去。车中,装的是一袋袋的泥土。

    屈男虎、屈男见日等守军将校,急忙催促兵卒起身,命令弓弩手伏於垛口,预备引射。

    护城河距离城墙不近,寻常的弱弓是射不到的,但强弓、劲弩可以射到。

    紧紧盯着往护城河去的秦军士兵,屈男见日度其远近,已入了射程,他首先下令,城东的弓弩手同时把箭矢射出;城西、城南的弓弩手,差不多在同一时间,仅比城东晚了一点,亦是弓弩俱射。一时间,箭矢如雨。奈何填河的秦兵有防御措施,却是不能将之阻止。

    麴球观望城东填河的秦兵片刻,问道:“友声何在?”

    友声,是邴播的字。

    邴播赶到,应道:“末将在!”

    “你引百骑出城,用火箭,把秦虏的半截船烧了!”

    半截船,是那种簸箕形状器械的别名。

    邴播接令,到的城下,领了预备队中的百骑,打开城门,径驰至护城河的西岸,点燃箭矢,沿河奔行,边往对岸的秦兵射去。

    秦兵的军官们组织箭手,与他们对射。

    邴播等骑人少,不如秦兵人众,从城上望去,他们这区区百骑,比之对岸成千上万的秦兵,真如汪洋中的一朵浪花,不多时,就只能在秦兵的箭雨下撤退了。

    不过,他们虽是撤退了,秦兵们举的簸箕,不少已被火箭点燃。火势腾起,冒出股股黑烟,秦兵慌忙把烧着的簸箕丢掉。没了簸箕的保护,城上的箭矢射至,十余秦兵立被射中。

    城头的戍卒欢声大呼。

    欢声没有持续太久,没了簸箕的秦兵抬着伤亡的同袍退回去,换了有簸箕的推车上来。

    秦兵填河的行动,仅被邴播拖延了一会儿而已。

    戍卒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队下去,那队上来,有条不紊地,把一车又一车的泥土倒入河中。其间,邴播又带队出去骚扰了两次,对秦兵来说,都无关紧要。

    到傍晚时分,城东、城南、城西三面的护城河,俱被秦兵填出了数条宽敞的通道。

    就是守军中的一个小卒,到了此时,也能想到,明天,定然就要迎来秦军的大举攻城了。

    可是秦军次日,却没有攻城。

    他们前两天筑营的时候,在营外挖了一道深深的壕沟,挖出的泥土,取了三分之一拿去填护城河,尚余三分之二。这一天,城东、城南两面的秦军,除又投掷了两个时辰的石球外,余下的时间,全用在了转而开始在邻近护城河的位置,利用剩下的泥土筑垒土山上。

    如果说在初闻秦兵杀至的那刻,麴球还有守住城池的一定把握,那么,於前日注意到秦兵不仅筑营,而且还在外头挖掘深壕,又於今日看到秦兵不攻城,却反去筑山的这一举动后,两个观察到的现象结合一起,麴球一下就觉得把握少了,他的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想那秦兵,在兵力上已是占了绝对的优势,却在筑营时,还费时费力地挖掘壕沟,可见孟朗之谨慎;又护城河如今已被填出通道,怎么想,孟朗也该发动进攻了,他却偏去垒造土山,又足可见他之无有万全准备,绝不浪战的稳重。

    兵力已然绝对占优,主将且又谨慎稳重,这样的强敌,如何击退?

    麴球望着城东、城南,如似蚂蚁一般,忙碌堆造土山的秦军兵卒、民夫,面色不变,心中沉吟,想道:“欲使襄武得保,目下观之,只靠我城中守御势必不足,唯望援兵能够早到!”

    知道自己身为主将,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也许就会造成军心的崩溃,因是他强自克制,不去顾眺西北边谷阴所在的方向,笑抚胡须,说与屈男见日等将校、军吏,“秦虏军中的伙食看来不错。”

    屈男见日等不解其意。

    屈男见日问道:“郎君,此话何讲?”

    “昨天拉土填我护城河,今天运土在我河边堆山,伙食不好,哪来的这等体力?干活这么起劲,倒是比咱们的役夫强多了!”

    以彼兵卒比己军的民夫,这是蔑视之语。

    屈男见日等都笑了起来,沉重的气氛为之略松。

    秦军垒筑的土山,一日而成。

    山高过城,山顶是片空阔的平地。

    秦军的弩手、弓手,攀登到顶,排列成阵,居高临下地俯瞰护城河内的襄武城头。

    麴球没有闲着,在秦军筑山的时候,他也召集民夫,於城楼上搭建楼台。东城墙、南城墙,各搭了两座。楼台的高度超过了土山的高度。挑选出来的善射箭手,亦如秦军的弓弩手,入守台上,与土山上的秦军射手遥相对应。因楼台更高,守军箭手却是更临在秦军射手之上。

    ……

    过了一夜。

    秦兵围城的第五天,孟朗终於展开了对襄武县城的第二次,也是第一次正式的进攻。

    除掉城北以外,秦军仗其兵多,同时在城东、城南、城西三个方面发起攻势。

    战斗打响未久,麴球就敏锐地发觉,秦军兵马最多的城东,倒是攻势最不猛烈的一面,城南、城西的攻势却是从一打起就猛如浪涌。

    城南的秦兵是晨时起做攻城准备的。

    城南的护城河总共被城南的秦兵填出了四条通道,每条通道可供十余人并肩而行。

    秦兵鱼贯地从营中出来,分成一小一大两个部分,在营垒与护城河间列阵。

    列阵於前的兵卒今日攻城的部队,都是步卒,数量较少。

    其以每两百人组成一个方阵,横列十人,竖列二十排。共组成了十六个方阵。每个方阵都配备了云梯、搭车、半截船等攻战器械。有一个方阵还配了两辆撞击城门的撞车。

    在鼓声的驱动下,十六个方阵分成四组,陆续抵至城南护城河上那四条通道的南端。

    这十六个方阵的后头是城南秦军的主阵,数量较多,有步有骑。

    步卒约四千,骑兵近千。

    当前阵列成、行进到护城河南岸以后,没过多长时间,主阵也列好了。

    主阵中的步卒阵在十六个方阵的正后方,骑兵散列於步卒阵的两翼。

    城南秦军主将蒲獾孙的将旗竖立在主阵的中间,在其将旗的周边,是各色高高飘扬的令旗。

    一面黑色的令旗左右挥动了数次。

    便有两百个以持刀盾等近战兵器和弓弩之类远射兵器的秦军甲卒,从主阵中出来,分成四队,每队五十人,在四个军官的带领下,分别前行至那十六个方阵的末尾站定,亦列成阵。

    这些军官、甲士,不用说,即是监督那十六个方阵兵卒作战的督战队了,俱雄健之士。

    守御城南的屈男虎,手搭凉棚,眯着眼往秦军的那十六个方阵望去。

    他看见,这十六个方阵内的秦兵,多半没有披甲,甚至连褶袴的颜色都没几件是白色的,——蒲秦以金为德,尚白,故此凡由国家发下给士兵的戎装,悉为白色,戎装既不统一,其所持的军械也不是很精良的样子,而他们的发型,个个髡头小辫,与戎人的散发、辫发截然不类。

    屈男虎立刻明白,此十六方阵,合计三千二百的秦兵,必是蒲秦铁弗大率、北中郎将赵兴的部曲了,换言之,都是铁弗匈奴人。

    “孟朗老贼,这是想用铁弗来损耗咱们啊!”屈男虎骂骂咧咧的,骂了孟朗几句,但他却放松了许多,比之蒲秦的精锐,铁弗匈奴这种不受蒲秦信赖的杂牌,自是好对付得多。

    攻城的部队、督战队,皆已就位。

    城南秦军主阵的鼓声,暂时停下。近万的秦军步骑保持着前后的阵型,一声不响地排列不动。风从其阵掠过,成百面旗帜扑卷出的飒飒声响,清晰可闻。旗帜的声响,愈衬托出了秦军兵阵的沉默。沉默,渐成为了沉闷,随即,一股无可抑制的压抑,笼罩在了襄武城南的城头。

    屈男虎不安地按动手指,心道:“搞什么名堂?”

    在屈男虎看不到的城西,秦军宁远将军石骏奴的部曲亦在列阵。

    石骏奴的兵马不及蒲獾孙多,按说列阵应该比蒲獾孙快,但他内心中实是对此回跟从孟朗攻打陇西郡充满了抵触,——他是蒲长生的心腹,蒲茂弑君篡位以今,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蒲长生报仇,去年蒲秦的蒲英之乱,与蒲英勾连的蒲秦诸臣中就有他一个,唯是蒲英尚未起事,就被擒下了,他不得不继续忍耐,可忍耐是一回事,被迫带着本部给蒲茂卖命是另一回事,是以,他今天的战前准备就不免磨磨蹭蹭,却是作战的阵型比蒲獾孙列好得还慢。

    再慢,也有列成的时候。

    城西的秦阵列成,石骏奴遣吏报知城东的孟朗。

    城东是秦军的主力所在,参与列阵的秦军兵卒比城南多,但列成阵的时间与城南相差不多。孟朗接到石骏奴的禀报,瞧了下摆在边上的巨大的日晷,那石骏奴列阵的用时,足比城东和城南多了两刻多钟,但没有超过他限定的时辰,就没有发作,不动声色地下达命令:“攻城!”

    激昂的鼓声在城东响起。

    传到城南。

    城南鼓声大作。

    城东、城南的鼓声传到城西。

    城西亦鼓声擂起。

    城北的秦骑闻得三面鼓响,驰马举槊,奔於护城河外,怪叫呼喝。西、南、东,三面一时俱响,三面城外,参与今天第一次攻势的上万秦兵,举起盾牌,推动云梯、搭车、撞车等,呐喊着,几乎於同一时刻,穿越了三面的护城河,如同汹涌的浪潮,拍打向黝黑的襄武城。

    城南的沉闷立被打破。

    四组、十六个方阵的铁弗战士,当先的四个方阵率先过河,以半截船、盾为御,冲向城下。

    护城河外,土山上的秦兵弓弩手,齐齐引射,压制城头,掩护铁弗战士冲锋。

    屈男虎令到,城上与高楼上的射手们,高楼上的俯射土山,城头上的俯射城下,亦弓弩齐发。

    有的铁弗战士在冲刺的途中,身体露出在了半截船或盾牌外,而且那些半截船与盾牌数量有限,也不足以护住所有的人,又且那东西亦挡不住强弩,接二连三的铁弗战士中箭倒地。

    城上的守卒、民夫也有中箭受伤的。

    铁弗匈奴第二排的四个方阵,紧跟在头排方阵的后边,也过了河,加入到了冲锋的行列。第三排、第四排,不停歇的鼓声催动和督战队凶狠地驱赶下,三千两百个铁弗兵士,尽数过河。

    攻城士兵数量的增多,减轻了伤亡士兵的比例,在付出了近百伤亡的代价后,第一架云梯搭上了城。

    守卒朝下释放檑木,把攀援的铁弗士卒砸落了好几个。

    七八个勇敢的民夫冒着土山上来的箭矢,提着桶,朝云梯上泼倒石脂。一人燃起火把,丢到石脂上,火苗窜起。石脂流淌到哪里,火跟着就烧到哪里。

    蒲秦的云梯,多用杉木、马尾松等木材造成,杉木、马尾松的燃点高,燃速低,一般不易燃烧,当临战时,秦兵还会在云梯的外边涂抹泥灰等防火之物,通常来说,是点不着的。

    可石脂这东西,却不管你点着点不着,它自己就能烧,烧起的火,水还浇不灭。

    铁弗兵卒无计可施,只得放弃了这架云梯。

    护城河南边的秦兵主阵,改变了鼓声的节奏。

    城下的铁弗军官们,扭头去看阵中的令旗。

    依照鼓声、令旗传达的命令,他们调整了进攻的步骤,云梯、搭车、撞车等暂停将下来,约千人的铁弗射手被组织起来,仰射城上。

    土山俯射,铁弗仰射。

    城头的守卒、民夫被压得抬不起头,虽有高楼上射手的尽力回射和盾牌的遮蔽,还是不断地有人中箭。

    趁这良机,铁弗战士把云梯、搭车络绎推到了城墙下。

    之前那辆被烧着的云梯,到底所用的木材不易燃,石脂燃光以后,火就慢慢熄灭了。铁弗兵士发现那云梯还能用,便也一并用上。

    十来架云梯,搭满了襄武的南城墙。

    铁弗匈奴的兵士竞相攀援。

    守卒们在箭雨之下,搬来檑木,顺着云梯滚下,从行炉中取出烧化的铁水,朝下泼洒。

    攀城的铁弗兵士或被檑木砸翻,或被铁水烫伤,惨叫声不绝於耳。

    这个时候,如从护城河的南边远望,可见如似蚂蚁攀墙的铁弗战士,一个接一个,纷纷坠落。

    城南秦军主阵之中,蒲獾孙的身边,站着个不到二十岁的铁弗青年。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然其心中却在滴血。

    这个青年就是赵兴。那被逼头拨攻城,消耗守卒的兵士们,可都是他的族人,可都是他的部曲,可都是他在当下这乱世中,存身立命、攫取富贵的本钱!

    蒲獾孙全然没有在意赵兴,注意力都在城下。

    他全神贯注地关注战况,瞥到撞车也被推到了城门处。

    但是撞车才撞了城门没两下,蒲獾孙瞧见,一个身披重甲的守将就带着十余个兵卒、民夫,抬着一架铁撞木到了城门的位置上边。

    铁撞木是一种下为支架,上悬铁首沉木,使用轱辘或绞车控制其上下的守城器械,专用於打击撞车、木驴等攻城器械。

    蒲獾孙知道,那辆撞车保不住了,遂把目光移开,仍看向去了攀城的铁弗兵卒身上。

    城门上露头那个守将是屈男虎。

    屈男虎亲手绞动铁链,将铁撞木释放,直坠到下头的撞车上。撞车外包铁皮,但铁撞车亦是铁头,在冲击力下,那撞车顿被砸坏。民夫们丢掷雉尾炬,把那撞车烧着。

    撞车下的铁弗兵卒有的被砸死车下,有的仓皇逃走。

    你来我往,城上、城下激斗不止。

    第一轮的攻势在一个时辰后停下。

    铁弗的战士稍微退却,休整了半个时辰,随之,相同的场景出现,第二轮的攻势展开。

    从早晨到入夜,一整天,秦兵的三面攻势没有断绝。

    入夜之后,秦军的阵地点燃火把,把城外映照得如同白昼,竟是夜攻不休。

    城南的那三千二百个铁弗战士,轮番上阵,苦战一日,几未得歇,既已精疲力尽,又伤亡颇重,乃有百余兵士,不顾如同夺命的鼓声催逼,掉头回跑,试图撤离战场,却在护城河那四条通道的南端,被督战的秦军甲士射死小半。剩存的跪倒地上,乞求放过他们,回应他们的只有箭矢。

    主阵中的赵兴,闭上双眼,不忍看之。

    战至半夜。

    蒲獾孙总算是鸣金收兵,罢了今日的攻势。

    ……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直到第十天,也即莘迩接到曹斐、田居军报的这一天,也即麴球站在城楼,极目四眺,触目所见,城外人山人海,全是秦兵的这一天。

    连续不断的五日猛攻,每天都是攻到后半夜。

    而且在第六天的时候,渭水北岸的南安郡,出来了一支打着蒲洛孤旗号的部队,强渡过了渭水,在城北也列出了进攻的阵型。不过,可能是因为城北的地段不够开阔,这支部队只是作势,没有参与到后边几天的攻城战斗中。可虽是如此,也给守卒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检点秦军的伤亡,铁弗战士的伤亡最大,超过千人,石骏奴部,伤亡七八百,一直没有大举进攻的城东亦有数百的折损。看罢主簿向赤斧汇总的各部最新伤亡,孟朗把那薄薄的一张纸放下,轻轻地出了口气,露出了胜算在握的笑容,说道:“今天可以发动总攻了!”

    向赤斧说道:“今天么?明公原计划不是明后天再发起总攻的么?”

    “合计各部伤亡,已有两三千。我军的损失不少,守军的伤亡料亦不会小。不必等到明后天了,今日即可总攻!”

    随着孟朗步至帐外,向赤斧望向远处的襄武城,撇嘴说道:“麴鸣宗前以少敌众,阻晋公、燕公救冉兴。晋、燕二公,连战不能克之,麴鸣宗因得铁壁之号。闻莘幼著更是大言,说什么撼山易,憾麴鸣宗难。我看啊,这就是‘叫竖子成名’!什么铁壁?什么憾麴鸣宗难?在明公的面前,还不是小菜一碟?连预定的总攻计划都无须等到,便可给他来个泰山压顶了!”

    孟朗却不小看麴球,说道:“话不能这么说。也正是因他之前打下的名头,我这次攻襄武,才会这般的谨慎持重啊。若无我战前做的那些预备,此番攻襄武,必不会如此顺利。”

    向赤斧说道:“明公兵多而不骄,真名帅才具也!襄武城破日,麴鸣宗一定心服口服。”想起一事,问道,“大王交代,麴鸣宗是个人才,最好能把他生擒,明公,要不要总攻前,先做个劝降?”

    孟朗说道:“我司隶府中收集到的麴鸣宗的材料,你没有看过么?他非是肯降之人,劝降也是无用。不用费此功夫了。”

    吹了会儿清早的新鲜空气,孟朗感到精神好多了。

    他转回帐内,令道:“召诸将来见!”

    召聚将校的鼓声划破蒙蒙亮的天空,响彻秦军的营中。

    三通鼓毕,蒲獾孙、蒲统、石首、同蹄梁、雷小方、赵兴、石骏奴等将,络绎赶到。

    孟朗坐於主位,诸将分两列落座。

    孟朗开门见山,说道:“近几日各部的进展很大,前天,我军头次攻上了城头,虽被打退了,但前天、昨天,又连续两次攻上城头,并且击塌了南、西两面的三小段城墙。守卒的士气已衰。今日,即发起总攻!”

    尽管预定的总攻是明天,然而这几天城中的守御渐渐不支,诸将却都是能感受得到的,因是,对孟朗这道提前发动总攻的命令,诸将并不奇怪,齐声应诺。

    蒲獾孙问道:“不知今日总攻,主攻哪面城墙?”

    孟朗说道:“前些日的进攻,燕公、赵郎将与石将军所部是主力,想必你们的部曲都累坏了吧?今天就让他们歇歇,由我城东负责主攻!”

    赵兴闻言,不禁心头一松,想道:“终於熬过去了!”

    却一人怪声怪气,说道:“是啊,我等在前头拼命,拼死拼活的,好不容易快打赢了,当然是该由到司隶公出面来收拾残局了!”

    说话的人是石骏奴。

    赵兴面色微变,隐约觉得不妙,急看孟朗。

    孟朗微笑说道:“怎么?石将军以为我在抢功么?”

    石骏奴梗着脖子,说道:“是不是抢功,你自己心里有数!”

    “石将军想要这份功劳么?拔取襄武,斩获麴球,确然是份大功。就只怕将军拿不到啊。”

    “你怎知我拿不到?”

    孟朗呵呵的笑了两声,一副轻视石骏奴的态度。

    石骏奴勃然大怒,跃身跳起,叫道:“老子就拿这份大功给你看看!”

    “将军勿怒,我不是小瞧将军,我城东毕竟兵多,如由我城东来攻,我三日可破此城,若给将军去攻,恐五六日也不下来也。”

    石骏奴怒道:“何用三日?老子两天就能打下此城!”

    孟朗笑道:“果然?”

    “两天!”

    孟朗收起笑容,缓缓起身,顾盼帐中诸将,说道:“石将军自称两日克城,你们都听到了。军中无戏言,我就等两日后,石将军给我送来克城的捷报!”目光落在赵兴的身上,说道,“石将军兵马稍少,赵将军,你进攻城南,为石将军策应。功成日,我给你与石将军一并请赏!”

    赵兴起身,恭谨应诺。

    他脸上恭敬,心中大骂,想道:“你他娘的石骏奴,傻的么?孟朗老儿的激将法,你看不出么?这老东西最好借刀杀人,我部早前已被他消耗一遭,今次攻襄武,又伤亡惨重,本以为可算是能够歇歇了,你个蠢货偏朝火坑里跳,还把老子波及!……功成了,老子与你一并受赏;功不成呢?老匹夫前头那句可是说了‘军中无戏言’!这是在逼咱俩拼命啊!你他娘的,脑袋当真石头做的么?”

    石骏奴却不是傻的,“军中无戏言”五个字,如同雷鸣,轰入他的脑中,一下把他震醒,知自己是中了孟朗之计,然“军令状”已下,追悔不及,亦无办法,只得含忿接令。

    定下了城西主攻、城南协助,城东牵制,诸将各回本阵。

    到了约定的进攻时间,三面又是同时发起进攻。

    军令状立下,做不到,那是要掉脑袋的。

    石骏奴为了性命着想,不再保存实力,把部中的精锐尽数派出,亲自督战於后,一浪接一浪地冲击襄武城的西城墙。

    西城墙已经被攻塌了一段,西城墙的守卒能战者也不多了,而石骏奴之前的进攻又颇是“温和”,突然之下,他这好像不要命似的,搞起了破釜沉舟,城上的守卒顿时就撑不住了。

    守将急报麴球。

    时城东的攻势不猛,麴球引预备队五十人,亲往支援。

    到的城西城上,但见城下的秦卒前赴后继,踩踏着此前阵亡於城墙边的袍泽尸体,迎箭矢、檑木、铁汁、石脂不退,一股进击塌陷的城墙段,试图把横在缺口的行女墙破坏;一股架云梯,攀援城墙。

    两股其下,守卒左支右绌,两处告急,城西墙眼看危在旦夕。

    当此危局,慌乱是没有用的,麴球镇住心神,神色无异,细细地察看了会儿,说道:“贼虏攻城这么猛烈,其主将必在阵中督战。”问城西的守军将士,“有识石骏奴的么?”

    石骏奴对此战原本是一点不上心的,没进过战场,城西墙的将士无人见过他,无人知他长相。

    麴球略微忖思,得了主意,令道:“削木为箭,以之射虏。”

    城西将士不知他此令何意,但信任他,半句疑问没有,马上执行他的命令。

    不多时,削得木箭百余支,射出到了城外。

    那城下进攻的秦卒有好几个中了此箭,惊觉除了点疼,竟是无事,捡起箭矢一看,发现是木头削成的,不约而同地大喜,以为是城中箭尽,飞奔到阵后督战的石骏奴前,把之呈给他看。

    麴球笑指,说道:“那就是石骏奴了,取弩来!”

    守卒奉上强弩一张。

    麴球足踩手挽,瞄准了石骏奴,将弩矢发出。

    小儿手臂粗的劲矢,从城下密密麻麻的秦卒头上掠过,未及等百余步外的石骏奴反应,已中了他的前胸。石骏奴手中的木箭滑落,他咯咯地吐了几口血,仰脸栽倒。

    城西墙的守卒同声欢呼:“女生郎,神射无双!”

    主将阵亡,攻城的秦卒们军心大乱,军官们也无心再战,攻如潮水,撤退也如潮水。

    城西墙之急,暂时得解。

    麴球留下了二十个兵卒,补充给城西墙的戍卒部队,领着余众返去东城墙。

    才绕到北城墙,走了没多远,迎面见邴播急匆匆地跑来。

    麴球笑道:“友声,你急慌慌的作甚?知我射杀了石骏奴,急着来给我道喜的么?”

    邴播楞了下,说道:“郎君射杀了石骏奴么?末将不是为这事,前两天不是监听到秦卒在挖地道么?刚刚又从地听里侦听到,秦虏的地道已经挖过城墙了!”

    地听,是埋於地下的大缸,内可藏人,用以监听敌人挖掘地道。前天,城内的地听察听到了秦卒挖掘地道的声音,虽是不能确定地道具体是在哪里挖的,但大致的位置已经知晓。

    “是么?”麴球顾看身后的三十甲士,说道,“石骏奴不耐杀,我一矢毙之,杀意方盛,恰无处宣泄,刚好秦虏地下来,君等能为我将之尽诛,以畅快我心意么?”

    三十甲士慨然应道:“愿为郎君尽杀鼠辈!”

    麴球指带金牌者五人,令道:“君五人各领一队。”命邴播,说道:“由卿为五队之主,把那秦虏杀了后,抛其尸还与孟朗!”

    邴播与那金牌甲士五人接令,引余下的甲士们下城。

    麴球是玩地道的行家,岂会不防孟朗从地下攻?早在邻城墙的城内,挖掘了一圈沟堑,深及数丈,见水方止。

    通过地听,已然知道了秦兵地道的大概方位。

    邴播与众甲士,守在沟堑中,静静等待。

    他们到的正是时候,不到一刻钟,沟堑不远处的西壁内,隐有撞击的声音传出,壁上的泥土下落。

    邴播急带甲士,转移过去。

    很快,西壁被撞出了个洞口。两三个辫发的秦卒露出了脑袋。

    这三张脸上,全是愕然的神色。

    依照施工图上绘制的地道走向,这里明明应该是地下,他们再往前边一点,就该往上挖掘了,却如何在此处就挖到头了?

    紧接着,他们看到了邴播等人。

    邴播哪里会等他们反应过来?揪住其一的辫子,把他拽出,横刀割断了他的咽喉。

    另两个秦卒知机得挺快,知这是城中已有准备。

    能被选出入地道挖掘的,皆是秦兵的勇士,却是虽见邴播等人在此有备拦阻,他俩丝毫不畏,扔下挖掘用的锹等,提兵械,叫嚷着跳出,来与邴播等斗。

    一个又一个的秦卒从洞中钻出。

    沟堑积了一层水,甚是泥泞。

    邴播等与出洞的秦卒持的都是刀、槌或斧,便在这泥泞的狭窄沟堑里,短刃相交。

    两三个呼吸的功夫,鲜血已把泥水染红。

    敌我俱为精卒,出手尽皆狠辣,铠甲碰在一处,刀斧劈向对方,血肉横飞,负伤的死战不退,有断了胳臂,没有了兵器的,扑过去撞倒对方,为战友创造杀敌的机会,有伤到要害,倒入泥泞前的,不忘把兵器投出,盼能拉个敌人同归於尽。

    邴播左持铁槌,右持短斧,矫捷窜伏,转战於此方寸之地,举槌挡住左后一秦卒的直刀,挥斧砍中侧前一秦卒的脖颈,随即斧向右削,击中一秦卒的肚腹,然后半蹲身形,铁槌后扫,把那双手举刀待再劈他的那秦卒的双腿扫折,扭转身去,斧头下砍,将其脸砍成两半。

    鲜血溅出,喷了邴播一脸。

    他以左手手背把迷住眼的血抹去,浑然不顾顺他脸颊往下淌落的其余血水,扑向了另个己方甲士稍落下风的战团。

    也不知恶斗了多久,好似一个时辰,又好像须臾,秦卒穿的衣甲皆是白色,直到邴播红着眼,再找不到活动的白色可杀时,亦再听不到呼叱的战斗声时,他才发现深沟里站着的,只剩下了定西的甲士。

    猩红的泥淖中,断臂残肢到处都是,不下上百的秦卒尸体几乎把这段沟堑堆满了,尸体中有十数具穿的是红色铠甲,这是战死的定西甲士。

    敌我战损比例十比一,倒非因定西甲士的单兵战斗能力就比秦卒强这么多,而是因秦卒是从地道中出来的,他们每次只能挤出来两三人,在相当长的战斗时期内,都是在以少敌多,故是他们的战损远超过了定西的甲士。却虽然处於战斗环境的恶劣下风,此百数秦卒依旧敢战不退,由此也可见这批秦卒的凶悍程度,定是蒲秦一等一的精锐。

    激战获胜的定西甲士散开,检查秦卒是否还有存活,找到了几个没死透的,悉数将之杀死。这一切,都是在无声中完成的。杀伤员的,不出声;被杀的,也不求饶。

    打扫过战场,邴播从恶战的亢奋情绪中恢复过来,吩咐把秦卒的铠甲剥下,将这些尸体赤条条的送去城上,由守卒丢去城外,战死同袍的尸体则聚一处,记下名字,找民夫给他们下葬。

    为防秦卒再利用这段地道,取了鼓风车,置於地道口,当地听再听到地道里有秦卒声响的时候,就不用再作死战,朝里边吹毒烟即可了。

    ……

    激将石骏奴,顺便捎带上赵兴,这只是孟朗进一步消耗他俩部曲实力,同时借石骏奴和赵兴的攻势吸引麴球注意的“一箭双雕”之计,他真正用以破城的杀手锏,是城东的那条地道。

    却不意麴球不但侦听到了他地道的方位,而且及早就在城内挖了深堑,使他费了多日的辛苦,没有见到回报,反折损了百余的精锐战卒。

    石骏奴被麴球射死、地道的挖掘被麴球阻住的两道军报,相递传到孟朗帐中。

    向赤斧没了“小菜一碟”的吹牛拍马,哑然无语。

    孟朗揽须喟叹:“麴鸣宗当真将才。”

    “明公,石骏奴身死,城西的兵卒已无斗志,今天还攻么?”

    “且休整一日,今夜也不攻了,叫三军好生休息,养好体力,明天再攻。”

    今天的总攻虎头蛇尾,可是孟朗并无失望之色,相反,他的心情还因石骏奴的意外之死而很是不错,他想道,“又为大王除掉了一个隐患!”望向帐外,抚摸胡须,盘算思忖,“麴鸣宗虽然将才,然现下城内的守卒将尽,而谷阴的援兵被吕明、方平、姚桃阻之於鸟兽同穴山外,半步不得南下,武都、阴平自顾不暇,他外无援兵,我迟则三两日,短则一两天,即能将此城拿下了!”

    向赤斧见孟朗下达了命令后就不再说话,问道:“明公,在想什么呢?”

    连绵二三十里的秦军阵地,鼓角雄浑。

    孟朗看帐外营内,杀气冲天。

    他微微一笑,说道:“没想什么。”心道,“待破襄武,转取武都、阴平,我大秦的西境就稳当了,便可东向入魏,掩取河北!大王的帝王之业,由此成矣!”

    ……

    麴球望着城外秦兵撤退,知道算是又守住了一天。

    秦兵围城十日,他承受了十日的重压,度日如年。

    每天面对秦兵无止境的进攻,他安之如素,每天面对秦兵的不同进攻方法,他随机应对,逐一化解;守卒负伤,他亲为裹创敷药,有时晚上有暇,他还会亲自炮制菜肴,分给兵士、民夫们吃用,在将士、民夫、百姓们的眼中,他简直是无所不能。

    但是,总有难题,是麴球也解决不了的。

    最大的难题,就是兵力。

    秦兵五六天、不计伤亡、夜以继日的不断进攻,诚如孟朗所估,的确是给守卒造成了严重的伤亡。现下,麴球手上可用的战兵,连带轻伤的加在一起,只有千余了,平均到每面城墙上,仅三四百人。这点兵力,如何能抵御还有两万多之众的秦兵?而当一直听他说会来驰援的谷阴援兵,结果迟迟不见的话,守卒、百姓,如何能还有勇气和信心接着作战?

    怀着这样的忧思,麴球巡抚了半日城上。

    这天入夜,等候了会儿,见秦兵没有如常夜攻,麴球知这应是孟朗在为明天的总攻养精蓄锐,便也传下令去,教各城墙的守卒除留警戒的外,其他的都去休息。

    回入到这些天住的那个城上窝棚里,麴球就着微弱的烛火,勉强翻看了会儿《春秋》。

    究竟是忧心战局,他放下书,步出棚外。

    漫天的星光闪烁,月光轻落城上。

    这似是个静谧的城头春夜,然那微凉的夜风,带来的不是往夜城外的泥土芳香,却是刺鼻的血腥之味;然那城外一望无际,尽是秦军营地的火光,都无一不在表明,这是一座陷入重围的孤城,无一不在提醒着他,士气、民心,还能撑几日?城,还能守几天?

    没有人跟在身边,麴球可以做出那个他早几天前忍住的动作了。

    他顾首,望向西北的夜空。

    援军何时能到?

    ……

    援军在次日到了,但来的不是谷阴遣出的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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