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没有休息好的孟朗,眼中布满血丝,因为缺少睡眠而导致他内火大盛,在他的下巴上,出了一个大大的火尖,火尖已快熟了,烛火之中,旁人观之,只见颇是晶莹。

    容貌看似倦怠,但孟朗的精神头是相当的好。

    也难怪他精神焕发,辅佐明主,统一北地,解民水火,抗衡江左,争夺天命。

    这是孟朗年轻时就怀有的理想。

    唐室迁鼎以今,南北割裂,胡人称雄於北,彼此乱战,杀戮不断,百姓为之受害,华夏的文明为之将断,作为一个才智超群、胸怀大志的士人,孟朗岂会不会对此感到心痛?

    遥想当年,他初学成出师之日,也曾想过南下江左,用自己的才智,用自己对秦国、魏国的了解,辅助江左的唐帝,完成规复中原的壮举,可江左的唐国朝廷,天子形同傀儡,权臣接踵而起,阀族只顾一家之私利,不仅贬压南方之土著士人,并且极为排斥与他们同为北人的北来之士,尤其对寒士之属,最为贬低不屑,故是在听闻了祖氏等北地豪帅在江左的遭遇之后,族声、己名都还不如祖氏的孟朗便熄了南下的念头,干脆留在了秦地,积极地寻找机会。

    终於,他以寒士之身,得被蒲茂的父亲看重,自成为蒲茂的老师以今,屈指算来,已十余年了,经过他悉心的教导,蒲茂先是从一个仰慕唐家文化的少年,长成为了一个大致合乎他心中明君形象的英挺青年,接着又在他不遗余力的出谋划策之帮助下,成功地杀掉了那个尽管武勇出众,心思也不算坏,然而却不能推行唐化,浑身满是蛮夷气息的蒲长生,攫取到了秦国的王位,再又经过数年的与民休息、轻徭薄赋,前前后后,二十年的蛰伏於渊,呕心沥血,时至於今,说是蒲秦也好,说是蒲茂与他孟朗也好,终於厚积薄发,於今抓住魏国内乱的难逢良机,果断地兵出关中,一举打下洛阳,正式开始了统一北地的步伐。

    这一刻,孟朗等的太久了。

    他怎会不为此而情绪亢奋?

    洛阳已下,邺城再克,则豫州、中州、冀州、幽州、并州,原属魏地的大半膏腴地域,便尽可入得秦手,随之,在消化了这些地方以后,再进兵徐、青,贺浑邪虽悍勇敢战,然在孟朗的眼中,他无非是个残暴不仁的羯奴罢了,仗蒲茂之仁声,凭秦兵之精锐,灭之如反掌易也!贺浑邪既灭,徐、青亦归於秦。接下来,或是北伐幽、平,把慕容氏的余孽消灭掉,或是西取定西,把陇州打下,都可轻松而为之。至多六七年的时间,孟朗有信心,即能把北地一统。

    然后,与唐国对峙江淮,一边安抚境内,诛杀不服,消弭隐患,把那姚桃等悉数收拾了,解决掉秦国扩展太快,因为近百年来,胡人迭兴,而致使国内包藏祸心、各怀对中原觊觎之望的胡人诸种太多的后遗症之后,将民心收揽熨帖,一边若有时机,便渡江南下。

    以那时候的大秦之强,经过对鲜卑、羯、羌等胡的统合,能征善战的兵马何止百万,攻之江南,只要小心谨慎,不轻敌大意,又能有多大的难度?

    南北归一,蒲茂固可凭此成为一代开国的雄主,他孟朗,亦足可以此留名青史,彪炳千秋!

    每思到这里,孟朗都不会不觉想起范蠡。

    他有时会这样想道:“等到海内重新一统,百姓得以再次安居立业的时候,我已垂垂老矣了!吾家本籍北海,天下乱来,流离关中,故乡的风土、人情,我竟是从未见过,一概不知。叶落归根,狐死首丘,我到那时,何不效范蠡之故事,辞别大王,不,应是天子了,归还乡梓,泛舟於海,望天水之一色,风浪中,与孙辈讲说我此生为生民立下的之浩荡事功,不亦乐乎!”

    这个念头,他从未对人讲过。

    但此时此刻於堂上,在与蒲茂做答对之际,孟朗的心头却不由又浮现出了此念。

    蒲茂看出了他的异样,笑问道:“孟师,这几天,又是安抚洛阳的百姓,又是筹划进兵邺县的方略,着实累着你了,你是不是困乏了?”

    孟朗回过神来,捋了捋花白的稀疏胡须,说道:“大王,臣不困。”

    “那孤看你适才似有些走神。”

    “大王,臣是在想,季和刚才的顾虑不无道理。”

    就在方才,在孟朗对蒲茂陈述完了攻取邺都的作战计策之后,季和提出了一个担心,他说:“定西莘幼著虽据偏隅苦穷之地,然穷兵黩武,一意外扩,他久欲图谋我之朔方,如下会不会趁我军与贺浑邪争邺的机会,他悍然发兵袭取?”

    蒲茂说道:“哦?那孟师於此,可用对策?”

    孟朗说道:“大王,莘幼著确有可能会趁机偷取我之朔方,但现下正值抢占邺城的关键时刻,我军不能还师关中,苟太守、杨太守两部作为我军攻打邺城的偏师,也没办法立刻回本郡布防,当下之计,只有一条。”

    蒲茂笑道:“孤知道了!我军各部既然都无法暂归,那孟师所说的这‘一条’,肯定就是柔然了。孤猜得对否?”

    孟朗说道:“大王神明,臣意正是柔然。”

    蒲茂略作忖思,就接受了孟朗的建议,说道:“孤这便传旨柔然,叫它做好援我朔方的准备!”

    季和没听明白他俩的对话,纳闷问道:“大王、孟公,传旨柔然?这是怎么回事?”

    蒲茂对能人才士人向来都是好脾气,因不以季和冒昧地插嘴为怪,反耐心地给他解释,坐在主位的榻上,笑道:“莘阿瓜可能会借机侵我朔方的此忧,孟师早有顾料。柔然去年被慕容暠、拓跋倍斤联兵重挫,故是於我大军出关中之前,孟师就已奏请於我,遣使去了柔然,与柔然可汗结下了盟约。等到攻灭虏魏之后,我许他以代北之地,而为防莘阿瓜偷袭我之朔方,则要求他屯兵朔方以北,以备有患难。现今,柔然之名将温石兰,统骑万人,已在朔北。”

    季和恍然大悟,旋即佩服不已,说道:“大王神明远见,孟公未雨绸缪,下官远不及也!”

    此节就此带过,蒲茂自会明日去旨柔然,不必多说。

    且说蒲茂把话题转回到进攻邺县的攻略上,说道:“如按孟师的方略,咱们抢先打下邺县的可能性,将会是很大。只是孟师,这派往攻扰徐州的部队,该以何部为好?”

    慕容武台为了能够守住洛阳,把洛阳周边、洛阳东边豫州境内的精兵,大多调到了洛阳,这也就说,在洛阳被蒲秦打下以后,洛阳以东的豫州境内,现在已是无有魏军的重兵,亦即,豫州已是蒲秦的囊中物,而豫州东与徐州接壤。徐州,正是贺浑邪的老巢。

    孟朗抢先打下邺城的战略谋划就是:派一支部队,经豫州,奔袭徐州,以此迫使贺浑邪分兵往援,贺浑邪部当下前有慕容权的部队,后有慕容瞻的部队,形势上本就不利於他与蒲秦争邺,在他又不得不分兵以后,他所面临的局势,显然就会更加不妙,如此,蒲秦便可从容不迫地沿洛水北上,直捣邺城,先将之拿下。

    这个谋划不错,但能否得行,却有个关键,便是得看那支派去奔袭徐州的兵马够不够给力。若是足够给力,此策就能得行;若是不够给力,没能奔袭成功,反被贺浑邪留在徐州的羯兵击败,那此策就不能得行了。故是,蒲茂询问孟朗,这支部队该遣何部?

    孟朗已有人选,他说道:“燕公性谨,广武果勇,以燕公为主将,广武为偏裨,用李基部为乡导,足以可起到威胁之用矣。”

    燕公,即是蒲獾孙;广武将军,是吕明。他两个一个谨慎,一个敢勇,正好做个搭配。率领洛阳乞活从附蒲茂的李基部,长期活动在洛阳、豫州一带,熟悉地形,用为向导亦正适宜。

    蒲茂想了下,同意了孟朗的举荐。

    此事定下,蒲茂将之留待明日,打算与给柔然的旨令一道发下。

    却说洛阳旧为唐国的都城,被慕容氏占据后,亦是魏国的名城重镇,城内外一则人口多,二来唐人的右姓、鲜卑的贵种甚众,三则,中原最早的寺庙就建在洛阳城内,西域和各地的和尚、南方天师道的支脉信徒等等也为数不少,打下来容易,治理难,而在把洛阳至少暂时管治妥当之前,是不太好就北攻邺县的,於是,接下来,蒲茂就与孟朗等商议起了此个大事。

    殿中烛火,殿外明月。

    一场大胜之后,俱皆展望远景,各怀雄心万丈的蒲茂、孟朗,这一对君臣,夜谈不倦。

    ……

    洛阳向西北,顺黄河而前六百余里,到兖州的济北郡内。

    谷城,本是贺浑邪的驻军所在,现在,他已率部离开了此地。

    离开的缘故是,打败了慕容瞻后,为奖赏战士,贺浑邪许部下各营,入谷城抢掠,几天的烧杀淫掠下来,谷城县中早是不剩几个活人,房屋住宅被火烧了干净,县内县外,遍地堆积唐人、鲜卑人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尸体,初夏时节,天气已热,尸体腐烂得快,令人作呕的尸臭味传到十余里外,肥蛆、苍蝇铺天盖地,野狗、狐狸、老鼠横行其中。这里竟不是人间,已成鬼蜮。贺浑邪残暴不假,到底他也是个人,五感喜恶,他亦如常人,也受不了这气味和尽是蝇蛆、狐狗的脏乱,因於日前命令部下从附近还没有被杀光的乡里中,掳了些许的百姓,叫之收拾城中的惨状。哪知百姓人少,收拾了几天没能收拾利落。贺浑邪忍无可忍,遂把这些百姓也都杀了,然后便在前日,带部去到了谷城县城东北边十几里外的周首亭筑营。

    周首亭临济水,空气、环境,比现今之谷城都不知要强上多少。

    搬到这里之后,贺浑邪愉快了很多。

    但就在此夜,在与蒲茂、孟朗春风得意的这天晚上,同样的月下,贺浑邪却不开心起来。

    他踞坐胡椅上,瞅着侍立旁边的刁犗、张实等人,说道:“一点办法都没有?”

    刁犗神色惶恐,因为恐惧,语声发颤,回答说道:“臣愚昧,实是苦思无有良策。”

    “右侯,你呢?”

    张实倒神色坦然,说道:“凡用兵之道,天时、地利、人和也。人和,臣可以致,天时、地利,非臣所能掌也。臣,亦无良策。”

    一人挺身嚷道:“要什么良策?要我看,根本不需良策,我有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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