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茂看过苟雄战败请罪的上表后,肯定是会说些什么的,但具体他说了什么,仇敞却不知悉,知晓蒲茂当时态度、言语的人只有一个,便是孟朗。

    随着蒲茂王位在秦国的逐渐稳固,孟朗作为他最信任、得用的人,而今於秦国朝中的权位自然而然地也就节节攀高,,不仅荣迁做了尚书令,并且一如江左唐国的惯例,中书监的职位,他亦一肩挑之。尚书台的权责是根据诏令,处理日常的国家政务,中书省的权责则是起草诏令,这就等於是,起草诏令和按诏令行政,这两者现都归孟朗主掌。不可谓不权倾秦地。

    ——杨满和苟雄,一为蒲秦的贵酋、封疆大吏,一为蒲秦的外家、军中大将,对孟朗这个唐人,现在却是不约而同的皆十分忌惮,特别苟雄,以前是很不把孟朗当回事的,今亦隐存畏惧,一则固是因为蒲茂对他的信用,二来,孟朗手中的权柄,不得不说,也是个重要的缘由。

    因孟朗手握朝权之故,苟雄的上表是先到了孟朗那里,然后由孟朗亲自送呈给蒲茂观阅的,那会儿蒲茂的大帐中,唯有蒲茂、孟朗两人,蒲茂说了什么,当然就只有孟朗知道了。

    却不提仇敞没法回答苟雄的问题,也不提苟雄最终决定,与杨满一起攻打上党郡,并於接旨的次日,两人便就统兵南下,至於仇敞,他此行还有另一个任务,即是监军的身份,故也有与他俩同赴上党而去;且说那日蒲茂帐中,他看罢苟雄的上表,勃然大怒。

    白净的面皮涨的通红,蒲茂把苟雄的表文狠狠摔到地上,怒道:“不中用的东西!”

    苟雄的表文,孟朗已经看过了? 不仅已经看过苟雄的表文? 季和的密信? 孟朗也已接到,对苟雄为何战败,孟朗是一清二楚,他将表文拾起? 神色从容? 说道:“大王请息怒。”

    “孟师,孤不是气他打了败仗? 是打了败仗,还推诿责任!”蒲茂指着表文,说道? “什么季和、且渠元光临阵遁逃? 致其部军心溃散,遂败於朔方。这不胡扯八道么?季和、且渠元光两人,参佐而已,手下无兵无将? 莫说他俩临阵遁逃? 就是他俩临阵被杀,能影响什么军心?”

    孟朗心道:“方平密信中言,他数进谏苟雄? 劝他小心用兵,苟雄不听,执意冒进。苟雄之败,其由在此矣!他所以於上表中怪罪方平、且渠元光,元光倒则罢了,掂出方平来,想来不外乎是因方平为我属吏,故他想以此来逃避大王的重惩。”

    如果重惩苟雄,“临阵遁逃”的季和,按军法是要掉脑袋的。孟朗势必不会坐视季和被处极刑,如此一来,要想季和脱罪,苟雄的败军之罪,便不好严惩了。

    季和的“临阵遁逃”,严格说来,这是真的,他的确是在开战后不久,即与且渠元光和数十亲从脱离战场,“逃”往东去了。此事苟雄军中知者不少。

    对苟雄的小心思,孟朗在看他上表的时候,就看清楚了,其实孟朗本也没想借此机会惩治苟雄,毕竟苟雄尽管败於朔方,可他既是苟王后的嫡兄,又是蒲秦的上将,於私於公,料蒲茂都不会对他痛下杀手,便也不提季和密信中的内容,只顺着蒲茂的话风,劝慰了蒲茂几句,接着说道:“季和、且渠元光临阵逃脱,此事应是不假。不管骁骑之败,是否因於此故,大王,值此我王师将围攻邺县之际,军法不可不明,季和、且渠元光都必须要给以严惩!依我大秦军法,臣请大王下旨,斩此二人,以慑军中,正我军心!”

    蒲茂说道:“孟师,季和是孟师所举荐的。孟师识人有术,此人确然有谋,再则,朔方之败,与他无关,怎能妄杀之?”

    孟朗严肃地说道:“大王,奖罚严明,此军法之道也。季和、且渠元光畏战逃遁,不杀不行!”

    蒲茂寻思稍顷,说道:“季和不可杀,所谓临阵逃遁之罪,降他一级官,以作惩罚就是了。且渠元光……,拨乱反正,由陇投我,且救过蒲獾孙,并好歹怎么说,他是卢水胡的贵种,来日我大秦攻陇,他或能有点小用,贬其官三级,权作惩治罢。孟师,你看这样的处罚可好?”

    孟朗怀疑蒲茂大概是忘了且渠元光现任的官职是什么,且渠元光投秦以来,除掉救下蒲獾孙之外,没有立下过什么大功,他投秦之时,又没带什么部曲,其出身虽是卢水胡的贵族,可卢水胡的部落很多,且渠部只是其中之一,他的此个“贵种”身份,亦不算很高贵,故而蒲茂一直没给他什么高官显爵,现如今,才是个七品的都尉,——这还是在救下了蒲獾孙后,蒲獾孙奏请蒲茂,给他擢升的,“贬官三级”,蒲秦官制近类江左,总共九品,还不够贬的。

    孟朗於是先应道:“大王重才、记功,轻惩其罪,此季和、且渠元光之幸也。臣奉旨。”随之,提醒蒲茂,说道:“大王,且渠元光今所任官是都尉。”

    蒲茂怔了怔,说道:“那就贬他两级吧。”顿了下,又说道,“季和此前数立功劳,与吕明平定赵宴荔之叛,更是大功一件。今不得已而罚之,孤心不安。”取下了腰中革带上挂的玉佩,唤侍奉帐外的青雀进来,令道,“遣人送去苟雄军中,赐给季和。”

    青雀接旨,捧着玉佩出去,安排人办理此事。

    轻惩了季和,苟雄也就不能重处了,蒲茂下旨:“严加斥责!”

    就此定下了对苟雄、季和、且渠元光的处罚。

    蒲茂说道:“孟师,苟雄败於朔方,损兵折将还是小事,朔方郡犹为定西窃据,威胁我关中腹地,此事为大。孟师以为,孤该以何策应对?”

    孟朗对此已有考虑,答道:“朔方郡距陇州千里之远,中隔大漠,今虽暂被定西窃据,无伤我伐伪魏之大局。臣愚见,当下之重,是打下邺县,骁骑既然伐张韶不利,那朔方郡不如就权先搁下,等到大王顺利攻取邺县,掩有了河北之地,再择别将,往去攻伐便是。”

    蒲茂思索了会儿,点头说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想起了拓跋倍斤,沉吟说道,“孟师,孤前从师意,遣使宣旨於拓跋倍斤,授他为代北单於,倍斤虽然接旨,愿臣於孤,但苟雄上表中言,当他与张韶交战时,却代北胡骑数千,聚於河之北岸,盘旋不去,而又未有相助苟雄,窥其意图,似怀别志。孟师,你说孤要不要再下一道旨,进一步地笼络下拓跋倍斤?”

    “大王英明,不管是为朔方郡的安全考量,抑或是来日我军攻遁至幽州的慕容炎,拓跋倍斤的倾向都较为重要。臣以为,大王正应再给拓跋倍斤下一道旨,以作羁縻。”

    “这道旨,孤再给他些什么好处?”

    “拓跋倍斤其人,狡诈贪婪,臣愚见,可拜他为代王。”

    “代王?”蒲茂略作忖思,笑道,“孟师此妙计也!”

    代北、代北,这个“代”,指的是幽州的代郡。代郡现为慕容氏的地盘,同时,因此郡及周边河流众多,水草丰茂,也是拓跋倍斤早就想得到的地方。拓跋倍斤号称控弦十万,尽管十万是吹嘘的,基本是他治下所有的胡牧壮丁了,然他的实力确是不容小觑,他不但能够影响到朔方郡的安危,而且日后秦军攻打幽州的时候,他倘若选择了帮助慕容炎,那么可想而见,亦会增强秦军作战的难度。故是,索性就满足拓跋倍斤一向来的企望,拜他代王,把代郡一带的幽州之地封给他,一方面,这与只授拓跋倍斤“代北单於”不同,是实打实的利益给之;另一方面,拓跋倍斤如果接受了这个封拜,慕容炎定然就会正式地视他为敌,有利於秦了。

    蒲茂年纪轻,敢决断,不是个优柔的人,当即就采纳了孟朗的此个建议。

    君臣二人,说完了苟雄兵败、进一步笼络拓跋倍斤这两件正事,闲聊了会儿,蒲茂复把青雀唤进来,命他把苟雄随上表一道送来的几车朔方土产,分出半数给孟朗。孟朗推辞不得,谢恩收下。很快就要对邺县发起总攻了,蒲茂忙,孟朗也忙,孟朗便拜辞出帐。

    回帐之后,孟朗叫属吏起草适才与蒲茂帐中与蒲茂商定的几道诏书,待草毕,亲笔润色,最后拿给蒲茂,等蒲茂看后,便派人传去给苟雄、季和、且渠元光,以及传令制作王印、王的衣冠等物,等到制成,再选使者,拿拜拓跋倍斤为代王的圣旨一块儿,去代北传旨,看拓跋倍斤肯不肯接受。

    新的战策已然定下,这两件事办妥,孟朗就全力投入到了率别部进攻贵乡郡的备战中。

    两日后,备战完成。

    蒲茂拨给他了四千秦军步骑,并及两千魏国的降卒,以同蹄梁为其副将,同蹄俞、同蹄豪平、雷小方、吕明等为战将从之。

    这天上午,孟朗领兵出营,蒲茂亲设宴相送。

    天高云淡,风从东边的黄河吹来,是盛夏季节中,一个难得的凉爽天气。

    黄色的土路从后边朝歌县外秦军大营的侧边经过,笔直地延伸向南,顺着这条路往前走数十里外就是黎阳郡。前行一段距离后,折往东北行,约百余里外,则是贵乡郡。

    黎阳郡、贵乡郡,俱是慕容魏国设的郡,此两郡之地,是从唐的魏郡等郡中析分出来的,河北人烟稠密,唐室南迁之前,唐的魏郡等地本就不大,通常南北、东西都是百里上下的远近,从不大的郡中,再析分新郡,一边愈发减少了原郡的面积,一边新置之郡的辖地也都很小。

    所以,加上秦军主力、辎重部队现下所屯据的汲郡与濮阳郡,即将打响的邺城之战,在蒲茂、孟朗的新战策中,将会被涉及到的邺县南面与东北面这两个战场,连带秦军主战部队的后方在内,看起来是占了四个郡,实际上总计的大小,南北、东西的长度都不过三百来里。

    就在这么块狭窄的区域内,现今南北两侧的秦、魏两军,却合计足有十余万之众。

    如从高空望下,可以看到,北边邺县、黎阳县、东北边贵乡县的城上,此时此刻,皆刁斗森严,穿着黑色甲衣的魏军鲜卑等族战士,持槊携弓,布满了城头,并於城外,都有大营,与城中成犄角之势;再往北边望看,成千上万的河北唐、胡百姓,发自巨鹿、建平等郡,推车赶羊,在魏军兵士的监送下,正在风尘仆仆地往邺县、贵乡县行,这是魏军的后勤补给队伍。

    视线从北边转向南边和东南边。

    朝歌县、汲县、濮阳县等处的城外野地上,秦军的营垒连环密布,身著白色甲衣的秦军氐、羌等族兵士,有的在校场热火朝天地操练,有的随金鼓之号,演阵於外,绣书着不同将军名号的大旗,高高地竖立於各营之中;再往西南边眺望,一队队的秦国唐、胡民夫,如似蚂蚁结群,亦是推着辎重车,赶着羊,或从洛阳始发,或从蒲秦边界、洛阳西边的河东郡出来,但他们的目的地全然一样,都是赶赴歌县、汲县、濮阳县等处,这是秦军的后勤补给队伍。

    隔着狭窄的中间地带,敌我十几万的战卒,倍於此数的民夫,相峙而对。

    天气凉爽,可鏖战将至的气氛,却炽热如火。

    这个气氛下,孟朗的情绪很高涨,精神振作,一点也看不出他已是个六旬的老人了。

    随孟朗出战贵乡郡,将要与慕容瞻作战的秦军步骑,出了营后,列成行军的阵型,雄壮地踏上了路程。蒲茂所设的给孟朗践行的酒席,便在这支部队行军的路边。他端起酒杯,笑对孟朗说道:“孟师,孤昨晚起了一卦,大吉。孟师此去,必能马到功成!孤等你的捷报!”

    孟朗一饮而尽,说道:“臣一定不辱王命!”

    “慕容瞻,伪魏之名将也,智勇双全。孟师此去,虽定可功成,然亦不可轻视慕容瞻啊。”

    孟朗答道:“大王但请放心,臣会谨慎小心的。”

    孟朗之智,蒲茂深知,刚才的那一句交代只是题中需有之意,对孟朗战胜慕容瞻,蒲茂还是很有信心的,而只要孟朗打败了慕容瞻,就等於是断掉了邺县的一臂,那么邺县亦就不难攻下了,邺县一下,河北之地,席卷可得,得了河北,一统北地、徐州的时候,难道还会远么?

    想到这大好的远景,蒲茂神采飞扬,顾盼陪从参宴的近百文、武臣属,说道:“卿等共举杯,预祝孟师大胜!”

    此近百文武臣属,多为氐人、羌人,也有唐人,其中且有四五个鲜卑人、匈奴人。

    这几个鲜卑人、匈奴人,有两个是在洛阳等战之中被俘的魏国文武,其余的都是家在洛阳的鲜卑、匈奴贵族。

    洛阳等战中,秦军俘虏到了大批的魏国文武官员,蒲茂对他们很厚待,哪怕是不投降的,也不轻易加以杀戮,肯投降的,他悉数授予官职,给以任用。这两个参宴的前魏国文武是俘虏中官职最高的两个,现今於蒲茂的帐下,分别都得到了显任。

    洛阳是名都,城中的唐人士族、胡人贵族很多,蒲茂对俘虏都那般宽容,况乎城内的唐人士族、胡人贵族?攻克洛阳以后,蒲茂对他们也都十分的厚待,严禁部队骚扰他们的家宅,甚至还派了亲兵,给这些士族、贵族中得头等大族站岗护卫,并置酒宴请头等大族的族长,从他们的家族中,选子弟出来任官,那几个家在洛阳的鲜卑、匈奴贵族,就是蒲茂亲选出来重用的,——参宴相从送孟朗的那些唐人官吏,里边也有好几个是洛阳籍,不过不是出自胡人贵族,是洛阳唐人士族家的子弟。

    种种举措,放之於而下北地乱战、无不滥杀的环境,蒲茂当之无愧地称得上宽仁二字。

    近百臣属齐齐举杯,参差不齐地说道:“下官等预祝孟公大胜!”

    孟朗不以自己位尊而傲,又满饮了一杯。

    饮罢两杯,孟朗说道:“大王,臣酒量不行,不能多饮了。”看了下席上的诸臣,与蒲茂说道,“臣临行前,有一事禀於大王。”

    “大王,臣今往攻贵乡,只要小心点,慕容瞻,臣可胜也;大王攻邺县,慕容武台轻剽、慕容权少无威重,断非大王敌手,是此慕容氏叔侄三人,不足多虑,却有两人,大王务需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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