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明净,天空没有半片云彩,白天的血战并没有影响到月色的皎洁,高地上的有些树木的枝条被枪弹打断,但却不曾落地,被皮挂在树上,在夜风中轻轻摇晃,一阵微弱的气流吹拂着荒草,就仿佛有魂灵飘荡其上。

    在顺军营地前,夜巡军士的往来逡巡的声音传来,隐约可辨。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小圆顶高地右侧凹路那里的情况了吗,那里正是叛军发动最后的反扑企图夺回高地的所在,这些绝望而又英勇的人们三次冲上高地,又被占领了高地的顺军用刺刀给重新赶了下来,直到顺军将自己的炮队移动到了高地上,用榴霰弹将他们成排的打倒在地,然后锡伯骑兵从高地上发起冲击,用马刀和长矛将一切结束,密集尸体层层叠叠的倒在地上,还保持着他们当时发起冲击的队形。那条凹路上已经填满了尸体,层层叠叠、骇人听闻。

    那个夜间行窃的人,正是朝那个地段走去,他嗅着这条广阔的墓地,东张西望,就好像在检阅这支死人的队伍,踏着血泊向前走。

    他突然停住脚步,在他相隔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只手从月光下的尸体堆里伸了出来,那只手的指头有一个东西在月光下明晃晃是个银十字架。

    那人弯下腰去,蹲了一会,在他重新站起身来时,那只手上已经没有银十字架了。

    这个人并没有真正的站起来,他佝偻着背,身体的重量压在半跪在地上的膝盖和双手之上,头伸向凹路的两边,向外望,就好像一只正在觅食的食腐豺狗。

    过了一会儿,在确定了周围没有人之后,这个人站起身来,这时他头上的斗篷落了下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这个人就是蒋志清。

    正在这时,蒋志清突然大吃一惊,他觉得有人从背后拖住了他。

    蒋志清转过去看,正是那只原来张开的手,现已合拢,抓住了他的衣边。普通的人一定受惊不小,而他却笑了起来。

    “啐,”他说,“幸好是个死人!我宁肯碰见鬼也不愿碰见哨兵。”

    他正说着,那只手气力已尽便丢开了他。死人的气力是有限的。

    “怪事!”蒋志清又说,“这死人是活的吗?让我来看看。”

    他重新弯下腰,搜着那尸体堆,把碍手脚的东西掀开,抓着那只手,拉住那只胳膊,搬出头,拖出身子。过了一会儿,一个断了气的人,至少是昏迷不醒的人被拖了出来,这是一个叛军的军官,这从他身上那条作为军官标志的肩带可以看出,脸上血迹模糊,一条被马刀砍的伤口从右额延伸至左边的下巴,离他的左眼只差五厘米。此外,他身上不像是有什么伤口,也没有什么折断的肢体,并且侥幸得很,有些尸体在他上面交叉构成一个空隙,因而他没有收到那种致命的重压。

    蒋志清伸出手,在这具尸体上摸索着,先是上衣口袋,然后是下衣口袋,最后是鞋,当他摸光了所有可能隐藏财物的地方后,还是一无所获。他愤怒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该死的穷鬼!”

    正当这个时候,地上那个尸体的眼睛睁开了,气息奄奄的说:“谢谢!”

    蒋志清翻动他的那种急促动作,晚风的凉爽,呼吸到的流畅的空气,使他从昏迷中醒过来了。

    蒋志清没有答话。他抬起头来。他听见旷野里有脚步声,也许是什么巡逻队来了。

    那个叛军军官低声说,因为他刚刚转过气来,去死还不远:“现在情况如何了?”

    “顺军赢了,蒙古骑兵正在追击!”

    巡逻队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楚了,蒋志清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有人来了!”

    叛军军官使尽力气,伸出手抓住对方的衣襟:“您救了我的命,您是谁?”

    “快放开手,我和您是一样的,必须马上离开,不然他们会枪毙我的,我已经救了您的命。现在您自己去逃生吧。”

    “好的,请记住我的名字,我叫余志恒,请告诉我您的名字,我会尽全力报答您的!”

    “蒋志清!”蒋志清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

    现在让我们把视线从这个小插曲移开,重新回到我们的主线上来。在乌兰托罗海战役结束后的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左右,陈再兴骑在一匹漂亮的河曲马上,笔挺的身体随着胯下的战马轻微的起伏,在他的侧后方是吉林斯和邓肯。由于在昨天关键时候的出色表现,他们的身份也介于俘虏和监视对象之间上升为宾客,连他们的仆役蒋志清的待遇也提高了不少,战役刚一结束他身旁的看守便消失了。

    吉林斯轻轻的打了一下马股,和陈再兴并骑而行,问道:“陈大人,听说在昨天的叛军中有不少俄罗斯军官?不知道这是真的吗?”

    “是的!”陈再兴并不准备在这个问题上隐瞒对方,在北方的这些叛乱中有俄罗斯帝国的影子这本来就是个半公开的事实。

    “那您可以透露一下将如何对待这些人吗?”

    “根据双方过往达成的默契,死人会在清理之后将尸体移交给对方,至于活人嘛?”陈再兴笑道:“这是大帅的事情,现在还说不准!”

    “原来如此!”吉林斯微微点了点头,显然顺军的统帅决定将这些俘虏留在手里作为筹码寻找最有利的时候抛出。他稍微沉吟了一下,笑道:“陈大人,如果可能的话,我想问您一个私人性的问题!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后,您的去向是哪里?蒙古?缅甸?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呵呵!吉林斯先生,您不觉得现在谈这些还太早了吗?”陈再兴舒服的微闭眼睛,草原上这个时候的风还是很清凉惬意的。

    “陈大人,在有些时候我们还是早做准备的好!”吉林斯说到这里,将身体靠了过去,压低声音说:“陈大人,我希望可以和您在商业方面进行一些合作,请相信我,我和您在商业方面是有着十分光明的前景的!”

    “商业方面?”陈再兴微微一愣,他没有想到这位英国佬是如此的善忘,或者说灵活。要知道就在几个月前,他和自己还在为了缅甸的归属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斗争,可现在对方居然就能摆出一副老友模样谈论商业合作,这些西夷还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是的,陈大人。请相信我。正如您所知道的,缅甸最盛产稻米的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地区现在在大英帝国的控制之下;据我所知,由于工业的飞速发展,贵国的江南地区和燕山府地区人口大量增加,需要大量的进口粮食。”说到这里,吉林斯双手一摊:“您看,有产地,又有需求,这就意味着巨大的利润!”

    “您说的很有道理!”陈再兴警惕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坦然的看着自己的英国佬:“不过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在上海和天津有很多粮食商人,你完全可以和他们商谈这个大有利润的生意,千万不要说这是这是一路上对你照顾的感谢!”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陈大人,我想您有些太过敏感了!”吉林斯有些尴尬的摆了摆手:“我自然也有一些需求和您合作的方面的,您知道缅甸的锡矿、石油、各种宝石、柚木主要在中缅甸和上缅甸,还有最好的无烟煤,这些都在缅甸王国也就是您的控制之下,而这些矿产的原有市场则是在国际,如果我们能够达成合作,一定可以获得十分丰厚的利润!”

    陈再兴饶有兴致的看了看对方,突然笑道:“吉林斯先生,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么对我有信心?我只是一个大顺的普通臣子,也并不知道自己将来回到哪里任职,而您却和我商议这种生意,您为什么不直接去和缅甸王国的国王和长公主陛下商议呢?如果您愿意给一个合适的价钱,我相信他们会接受您的请求的!”

    “因为您是一个不寻常的人?一个有着非凡意志力的人,像您这样的人是绝不会乖乖接受命运的安排,而是会创造自己命运的人!我不久前在缅甸的经历告诉了我这点!”吉林斯盯着陈再兴的眼睛说:“对于像您这样的人,我还有我身后的绅士们是很希望与您进行长期的合作的,请您相信我们的诚意!”

    “您背后的绅士们?”

    “是的,陈大人!现在就是一个大好机会,缅甸的战争之后,伦敦的锡矿和柚木价格翻了一倍,您完全买一个好价钱,假如您允许杰弗逊公司拥有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权的话,我愿意帮您搞定这一切,在半年内您就可以挣到三十五万镑!也就是一百一十万两白银!”说到这里,吉林斯已经是双目微红,死死的盯着陈再兴。

    “杰弗逊兄弟公司?”陈再兴疑惑的看了对方一样。

    “是的!”吉林斯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个公司是以我的父亲杰弗逊。吉林斯的名字命名的,这家公司在利物浦和伦敦经营进出口贸易,我本人拥有公司百分之11。2的股权,也是公司的董事之一!”

    “吉林斯先生,那我需要做什么呢?难道说我什么都不做就可以等着银子入袋?”

    “请相信我,您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写一封信,向那位美丽的公主陛下写一封信?为这家新成立的贸易公司要求获得锡矿和柚木的专门出口权,相信那位美丽的公主是不会忍心拒绝您这位大恩人的!”当说到“大恩人”这三个字的时候,吉林斯暧昧的向陈再兴挤了挤眼睛。

    “贸易公司?”

    “对,陈大人,我打算和您合伙成立一家贸易公司,杰弗逊公司占有百分之49的股份,而您本人占有百分之五十一。您看,占有公司股份绝对多数的是您,控制公司的自然也是您,您完全不必担心什么!为了纪念我和您的友谊,我提议把这家公司命名为卑谬——仰光公司,卑谬是和约签订的地方,而仰光则是公司的驻地,您看如何?”吉林斯脸上十分诚恳,心中却暗想:“股份多少无所谓,反正控制锡矿和柚木在市场上出售的是我的人,我完全可以把绝大部分利润都控制在出售后,留在这个贸易公司里的不过是一个被榨干的柠檬罢了!”

    陈再兴并没有立即回答对方的提议,他拉了两下缰绳,那匹乖巧的河曲马就放慢了脚步,经过两分钟的沉默后,陈再兴回答道:“吉林斯先生,对于您的提议我很感兴趣,不过细节需要做一些修改,比如改为拍卖制度如何?缅甸方同意每年出售一定数量的锡矿和柚木给杰弗逊公司,而您拿出一个价格来,只要您的价格合适,我相信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您做成这个生意。你觉得我的建议如何?”

    吉林斯顿时哑然,陈再兴的提议巧妙地绕过了他的陷阱,使得他无法通过垄断缅甸锡矿和柚木的出口权获得超额利润,并将利润用运费、保险费等形式保留在自己手中。他无法对陈再兴的提议提出反对意见,毕竟对方的建议是符合通常的商业法则的,但吉林斯还不死心,他咬了咬牙,低声道:“陈大人,为什么不能给杰弗逊公司专营权呢?要知道如果其他人也可以从缅甸出口锡矿石和柚木,那么很有可能会出现冲突,卖不出好价钱的!”

    “这个请您放心,缅甸王国很快即将出台法律,宣布所有的矿产和柚木都是国王的财产,没有王国政府的允许,不得私自开采和采伐,政府会根据市场上的价格决定出手的数量,杰弗逊公司会得到合理的利润的!”陈再兴有意的加重了“合理的”三个字的发音。

    “好吧,我同意您的提议!”吉林斯沮丧的点了点头,毕竟自己虽然无法获得全部利润,但起码还是可以获得相当丰厚的利润的,锡矿倒也罢了,柚木在世界上可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皇家海军可是离不开缅甸柚木的。

    “吉林斯先生!”陈再兴笑着说:“我相信这次叛乱很快就要结束了,我可以向长公主陛下写那封信,至于你刚才说的35万镑,我相信您并不是在开玩笑吧!”

    吉林斯好像是一条被踩了尾巴的响尾蛇,头立即昂了起来,双眼狠狠的盯着陈再兴,但陈再兴却还是笑吟吟的与对方对视,片刻之后,吉林斯的目光软了下来,低声道:“当然,这是绅士的诺言!”

    “很好,我一回到张家口,就会向长公主陛下写信。这也是绅士的诺言!”说到这里,陈再兴笑嘻嘻的向对方挤了挤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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