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洺和大理寺卿聊得很愉快, 这位施大人不知是不是多年从事刑律工作, 他的思想与现今主流思想有些不同,柳洺想了想,觉得他偏向于法家, 隐隐主张以法治天下, 施大人本人可能没有意识到,但是话语间对家法礼法高于刑律不太满意。

    柳洺觉得, 家法礼法的权力太大本身就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两者是没有客观衡量办法的,同样一件事,换个解读表述、换个审判的人,可能就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但是治理天下, 要的应该是统一的刑律。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相谈甚欢。

    夫家灭门案之后, 柳洺在朝中的人缘出现更严重的两极分化,礼部大半的人都被她得罪了。但是不等这些人想出整治柳洺的办法,柳洺先有了动作,让他们自顾不暇。

    首先是礼部侍郎。当日柳洺指出礼部侍郎的母亲每七天去一次寺庙, 女儿经常参加八公主茶会, 她说出来就预料到日后这祖孙二人会被礼部侍郎限制自由,下了朝她就让张蔚恒多关注礼部侍郎府的消息。

    果不其然,本该去上香的老夫人这次没有去上香,下一个七天也是这样。礼部侍郎重礼法, 所以对母亲十分孝顺,这是他们这些人的共性,就像张子文当日听他寡母的话悔婚一样。多年来第一次违逆母命,老太太当然生气郁结。礼部侍郎正头疼如何说服老人,被限制出门的女儿也郁郁寡欢了。让女儿出门结交贵族手帕交是为了未来的婚事,侍郎夫人觉得丈夫矫枉过正,跟着劝说反对。

    礼部侍郎一个头两个大,正想安抚家人暂且避开眼前的风头,御史参了他一本,说他忤逆母亲,事亲不孝,将家里的老母气病。

    不让老母出门,被参不孝;让老母出门,柳洺当日打出来的巴掌至今还疼,家里的女人出门一次就是打脸一次,尤其是敏感的“上香”。那举人千金就是上香失了清白。

    礼部侍郎惊呆了,竟是里外不是人,怎么做都不对!

    皇帝看得想笑,像模像样地申斥了礼部侍郎一顿。

    其他想跳出来的安静了,说话之前得先想想自己的屁股干不干净,不,即便干净也会被柳洺那小子弄出不干净!

    没人阴阳怪气了,大理寺又上报离奇案件了。这次是一个偷盗案。偷盗案很普通,可是这个案件值得讨论的点在于,这个小偷从小做贼,从小时候摸一根葱到大了偷钱财,偷来的钱是为了养寡母。小偷不到一岁时丧父,寡母守节,独自一人养他,但是家里的田地却陆陆续续被同族霸占,母子二人难以维持生计,小偷不知怎么养成了偷窃的恶习,以此补贴家用。此次犯案是因为金额巨大,然而这个小偷偷钱是为了给重病的寡母请大夫买药,出事前,小偷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

    孝与法理,孰重?

    上次柳洺支持情理,大家以为这次她又要这样,谁知这次她支持法理,和一群觉得小偷本性不坏的大臣又对上了。

    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争辩,最后皇帝勾了秉公执法,又御批让当地县令去照看这个病重的寡母。

    半年来,后知后觉的大臣也发现了,这段时间怎么疑难离奇案件这么多?而且牵涉其中的人,不是寡妇就是丧未婚夫,不是独生女就是弃妇,怎么这些女人犯案机率这么高?

    说对了!

    女人被你们的礼法捆绑成这样,不变态才怪!忍气吞声的都是性子太好了!

    有些迂腐官员最初看到女子犯罪就嚷嚷着应该严加礼教约束,觉得女子阴险,必须要严加管教,后来越看越多,发现约束得越严重,这些女人报复起来越恐怖,灭夫家八口算什么,把夫家后代全弄成傻子瘸子断子绝孙的都有!回到家想要管束妻子,张开嘴对上妻女反对的眼神,突然脖子上凉飕飕的。

    至此,柳洺停了下来,开始提供新的数据。这份数据不是当今的,而是她梳理出来自古以来的名人志士——他们母亲的背景。这些人中许多人的母亲曾经二嫁甚至三嫁,

    “孟母三迁,方有孟子。一个优秀的母亲可以培育出影响天下甚至影响未来几百上千年的圣贤,一个识文断字知书达理的当家主母可以兴旺全家福延子孙。臣整理户籍中的寡妇资料,其中三分之一寡妇出身名门,她们之中哪怕三分之一能生养优秀的人才,陛下未来能收获多少栋梁之才?”

    至此,柳洺的目的已经显露无疑。

    从女子的绝望反抗到优秀母亲培育优秀子孙“优生优育”,她的建议昭然若揭:鼓励寡妇改嫁。这也正好合上了年初提出的人口下降问题。

    很意外,这一波反弹并不大。因为很多人已经疲惫了。连续几个月一个个刷新他们三观的人伦惨剧,他们和柳洺打口水仗打得精疲力尽,反而自己对女人产生了心理阴影,回到家看到娇娇怯怯的小妾都脊背生寒。骂不动了。

    这时,埋首古籍几个月的李仁交上了他整理出来的圣人注解。都是前人对圣人言的种种解释,他把他们汇集起来,编成册,里头观点不尽相同但是各有千秋,读完让人受益匪浅。

    这本注解轰动了文人圈,因为不总结不知道,这么一总结,当今所谓的礼教竟然是近百年才出现的说法,之前近千年,先贤们从没这么理解过!

    顿时种种争议喷薄而出,大家忘记了什么寡妇改嫁,都忙着去争辩到底哪个说法才是对的。

    皇帝和柳洺相视而笑,半个月后,朝廷颁布了鼓励寡妇改嫁的政令,而且越是教养好的寡妇,越鼓励改嫁,朝廷会给予一定的补贴,为了避免逼寡妇改嫁这种事情发生,还对补贴的发放制定了一系列的规则。

    李仁因为这本书,升职为翰林院院士。

    这本注解出来的第二日,柳洺就拿着它去给大皇子讲课。

    “柳先生,这书里说的与我从前学的不一样。”大皇子指着其中的内容提出意见。

    “你觉得谁说的有道理?”柳洺不解释,反问。

    大皇子皱起了小小的眉头,十分为难:“其他先生教的都一样,就您不一样。”他其实还是稍微更喜欢柳洺一点啦,但是柳洺拿出来的东西不对劲这是事实。

    柳洺指着其中一处给他看:“你看,这是不是其他先生教的?”

    “……对,可是下边的说法却和它截然相反啊?那我该学哪一个?”

    “下边的注解是另一位先贤写下的。同样的一句话,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见解,圣人言也是如此。以前先生们只教你一种注解,这本书包含了所有,如果你有自己的想法,也可以写上去。”

    “我自己写?”大皇子瞪大了眼,“我写的要是不对呢?”

    “现在不对是因为你见识还不够多,什么水平写什么样的见解这没什么对错可分。这和你御下一样,同样一件事,你身边的小太监对你用不同的方式禀报,你的判断就可能不一样。至于为什么一句话可以有这么多说法,一是因为看的人不同,自然思想理解不同;二是注解人的目的不同,自然偏重就不同。”

    “我不懂。”大皇子眨眨眼。

    柳洺没有不耐烦,反而坐下来给他细细讲:“这点引申开来有对上、对下两个方向。对上,臣曾听闻一个故事,说某位将士在外打仗,十仗十输,他愧疚忐忑,上报朝廷时本想写‘屡战屡败’,幕僚见之劝其修改为‘屡败屡战’,同样叙述一件客观之事,‘屡战屡败’突出这个将领无能,‘屡败屡战’却突出这位将领百折不挠,皇帝看了此奏报果然没有过分怪责。”

    “可是他还是打败仗了啊……”大皇子喃喃。

    “是啊,败仗已经是事实,可是皇帝远在京城,不同的叙述却能让皇帝有不同的感受,而这直接影响这位大臣的仕途。你设身处地代入皇帝的视角,你觉得自己能分辨这细微差别吗?”

    大皇子摇头,眼里带着惊叹,仿佛才知道,原来还能这么搞?

    “其二是对下,比如天气越来越热,你上课越发坐不住,想要吃冰想要去阴凉处玩蛐蛐,尤其想要那只据说很厉害的大将军。”

    “先生……”大皇子涨红了脸,自己偷偷想的东西,怎么都被先生知道了!

    柳洺一笑:“臣只是打个比方,大皇子不必在意。你想要这些东西,但又怕先生和皇上惩罚,于是只能私底下与小太监念叨几句,还可能吩咐小太监:‘找个办法把大将军买回来!’主子有吩咐,奴才当然要去办。那怎么办这件差事呢?甲太监拿足了钱财偷偷托人出宫,用重金把大将军买了回来;而乙太监觉得这钱完全可以留给自己,他仗着自己是大皇子贴身内侍的身份去吩咐底下的小太监,威逼利诱让他们把宫外的大将军弄回来。第二日,这两人都能完成任务,殿下,您觉得谁办得好?”

    “自然是甲太监。”大皇子毫不犹豫地说。

    “那你能分辨你的内侍帮你买蛐蛐等宫外的玩意儿时,是通过什么办法吗?”

    大皇子狐疑地看向自己的内侍,那小太监吓得立刻跪下:“柳大人、大皇子,奴才都是用钱买的!绝对没有仗势欺人!”

    大皇子回过头,憋屈地说:“我分辨不出来。”

    柳洺说:“那你说这句话时,有想过让乙太监这么去做吗?”

    “自然不会,我都给了银子了当然是让他去买!”

    “你瞧,”柳洺点点书页,“你一声吩咐就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出来这许多事端,那这些圣人言,历经千百年,又能被人曲解利用多少次,生出多少事?所以,大皇子,辨是非,辨的就是这些魑魅魍魉,前人注解得对不对、下面的人禀报时有没有遮掩真相、自己下达的命令有没有被好好执行……这些根结都在一处,用你自己的智慧和心去辨别,而不是人云亦云,被别人引导着往前。”

    大皇子若有所思。

    这节课柳洺没有讲更多,只让大皇子细读这本注解,回去写一篇相关的文章。

    大皇子这一天满脑子都是柳洺说的那些话举的那些例子,等他回过神,想要让太监把大将军买回来时,却看到贴身内侍苦着脸说:“皇上发现您偷偷派人出宫买东西了,把奴才的老乡都换了岗,以后再也买不了了……”

    大皇子大惊,突然想起课堂上自己和柳洺对话时已经不打自招!

    啊啊啊!阴险的柳洺!气死他了!

    坑了大皇子一把的柳洺心情很好,与皇帝交流了一下最近户部发生的事情,皇帝言语中提起再过一年,户部尚书就要乞老退下了。

    只要她稳住,或者再加把力,户部尚书这个位置就是她的,在她将近而立之年。

    升官之事心中有数便好了,毕竟还有一年。柳洺成功改了律法,又开始琢磨起怎么影响礼教规矩了。毕竟律法在礼教面前实在没太大威力,这个政令下去,就跟裹小脚一样,该逼着女人守节的还会继续。

    回家时张蔚恒不在,她在书房把自己脑中一闪而过的想法都记录下来,打算一个一个细细完善筛选,到时候叫上李仁赵焱以及其他师兄弟,一起看看怎么操作。

    正做着,张蔚恒来了。

    “今日你倒是比我早。”他满头大汗,进来拿起她的水杯就把里头的水喝得见了底。

    她又给他倒上一杯,拿起扇子在边上给他扇着:“你忙什么去了?”

    张蔚恒有些烦闷地叹了一口气:“江南养蚕的多,我想开个纺织丝绸的铺子,铺子容易开,但是养蚕的人家不好找,尤其是会缫丝纺织的人家。”

    “听说南方家家户户的女子都会做这个啊。”柳洺说。

    张蔚恒摇摇头:“会做不行,得质量一致才算合格,那边好的女工都被老牌子商家垄断了。”

    柳洺奇怪:“怎么突然想做这个行业了,你之前不都是直接进货成品丝绸锦缎?”

    张蔚恒说:“正是因为从前做这个才发现问题很大,上游的利润太大了,而且我们这种定期要给宫里供货的,没有自己掌控的货源,很容易被人掐住脖子坐地起价。”

    柳洺了然:“是遇到坐地起价的人了?”

    张蔚恒点点头,脸上浮起一点无奈和恼怒:“我就不信我做不起来,大不了,我把家家户户的女人招过来磨合几个月,我就不信,我办不成这个纺织铺!”

    柳洺脑中灵光一闪,一把抓住张蔚恒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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