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了一下,冯紫英抬起目光对视,“不知娘娘所言预料是指哪方面?”

    元春凤目中掠过一抹哂笑,“就你我二人,难道铿哥儿还担心有所泄露不成?不是都说冯家大郎胆大包天,小冯修撰誉满京都么?怎么却成了这般畏首畏尾,连话都吝于多说?”

    “不,娘娘听到的可能是色胆包天,谤满京都吧?”冯紫英满不在乎地道:“再说了,娘娘也误解了我的意思,大概是觉得我在回避某些话题,可对我来说,这些话题好像意义不大。”

    “所以你就不想回答?”元春语气一下子凌厉起来。

    冯紫英忍不住轻笑,眼睛有些眯缝起来,冷冷地注视着对方,半晌,一直到对方有些心虚的扭头侧面,才淡淡地道:“娘娘若是这般,外臣就只有告退了。”

    “你!”贾元春猛然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

    “我怎么了?”冯紫英漫不经心地端起旁边的茶,抿了一口,“娘娘,冯家从来不欠谁的,不欠朝廷的,不欠天家的,更不欠贾家的,只有他们欠我家的。您想说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那不过是在嘴上糊弄一下新科士子们的罢了,要不您怎么会这么眼巴巴的召见我,甚至不惧宫中女官太监知晓?太妃在宫中也不可能一手遮天,真当皇上是睁眼瞎不成?”

    冯紫英其实是有些同情怜悯贾元春的。

    毕竟一个女孩子十四岁就进宫当女史,原本以为到十八岁就能出宫,寻找一段属于自己的姻缘,却没想到被家中所卖,一直拖到二十,然后却被己方当作棋子利用,正式入宫,相伴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

    这也就罢了,关键在于这几方都把她们当作棋子,谁也未曾考虑过她们自身的想法,甚至她们还要背负起家族兴衰存亡的担子,这样的命运委实可怜。

    这女人的相貌也的确让人称赞,长得一张宛若观音大士般的芙蓉玉面,广额丰颊,鹅颈宽肩,凤目修眉,比起王熙凤多了几分雍容大气,比起探春多了几分华贵娴雅,比起宝钗来多了几分堂皇富丽,若是换了一个风水相师来,绝对要说这是一个皇后命,嗯,当然,混到一个贵妃身份也的确不差了。

    不过今日这女人的话语语气却让冯紫英很是不爽,是你让我来的,作为外臣本来冯紫英是可以拒绝的,但是考虑到多方面因素,自己来了,你却要给我摆这种花架子,那就未免太无趣了。

    有事相商,就挑明了说,有事求人,那就把姿态摆好,还真以为自己这个贵妃就能稳吃一切?那也未免太天真幼稚了。

    冯紫英不认为对方这样不智,只是惯性让她有些拿不下面子罢了,所以冯紫英需要让对方清醒一下。

    被冯紫英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弄得张口结舌,贾元春羞愤难已,但是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

    在宫中习惯了要么屏神静气的忍耐和小心行事,要么就是在下人面前的说一不二令行禁止,陡然间遇到冯紫英这样凌厉直白的反诘,她真有些无法适应。

    但无法适应也得要适应,看着冯紫英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盅细细品茶,贾元春没来由的一阵怒火中烧:“冯铿,你好大胆!”

    “大姑娘,我怎么大胆了?好吧,就算我拂逆了你,触犯了你,怎么,茶杯落地,刀斧手涌出把我砍成肉泥?”

    冯紫英真心觉得这女人该好好冷静清醒一下,难道在宫中也是这般?难道许皇贵妃和郑贵妃以及戴权、夏守忠这些人都是人畜无害的善男信女?

    见贾元春芙蓉玉面通红,眸中怒意更甚,整个身躯都是微微发颤,估计是从来没有谁能像自己这般羞辱刺激她,不过难道永隆帝面前她也还是这般不理性冷静?

    “大姑娘,若是你继续这般情绪,我觉得我们就没有必要在谈什么了。”冯紫英觉得还要把脸狠狠打痛,让对方清醒一些,“您召我来见,是看重我,我很感激,作为外臣本不该来的我来见您了,那也是尊重您,但若是您以为我就该磕头作揖俯首听命,恐怕就搞错了,家父是朝廷的蓟辽总督,我是朝廷的翰林院修撰,不是哪一个人的私臣。”

    真的是毫不留情,但冯紫英面部表情却很诚恳,双目对视,半晌贾元春才终于低垂下头:“铿哥儿,本宫有些失礼了。”

    “可以理解,娘娘是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冯紫英也不为己甚,“还是那句话,娘娘想听什么,不妨说出来,今日娘娘将既然屏退外人,只有你我二人,贾家和冯家渊源亦是千丝万缕,若是信得过我,便和盘托出,若是信不过,便礼到即可。”

    冯紫英的坦率反而让贾元春陷入了困境。

    她来自然是有为而来,原本以为暗示一番,对方便会感激涕零的奉献才思,没想到这一位根本不吃这一套,这反而让她有些惶惑起来。

    自己临行前太妃就单独和自己交代过,只是这等事情太大,她也只能一知半解,甚至有些含义也是半路上菜慢慢咀嚼出来的,越想越是心惊,但是却又不敢拒绝,越发觉得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铿哥儿,今日太上皇谈及你二伯在大同府的功绩,颇为感怀,太妃亦是屡屡提及当年与太上皇巡幸大同时,你二伯忠勇无双,……”贾元春慢慢沉静下心思来,才开始筹措措辞,“本宫也曾听闻你曾和皇上提及你二伯之事,若是朝廷有意追封……”

    “娘娘,不是追封,而是把原来冯家的云川伯还给冯家罢了。”冯紫英已经明白贾元春的意思了,只是给太上皇和太妃带话,问自己的态度,“臣曾经向皇上表明过态度,重新恢复冯家对云川伯爵位的身份其实并不会有损朝廷什么,冯家要的不过是一个公平公正罢了,这也是朝廷对这么些年来戍守边陲将士的一个认可,……”

    贾元春暗自皱眉,这个家伙还是不肯表明态度,难怪太上皇和太妃如此慎重,“太上皇和太妃的意思也是恢复冯家云川伯身份,不知你意下如何?”

    “那皇上的态度呢?我记得我曾向皇上恳请此事,皇上没有回复。”冯紫英反推。

    “这就不需要铿哥儿你多操心了,太上皇自然会和皇上说此事,不能寒了戍守边地忠勇将士们的心,这一点太上皇和太妃很认可。”元春紧紧盯着冯紫英,观察着对方神色变化。

    “此事紫英当然乐见其成,皇上也应当早有此意,只是碍于没有合适理由,若是太上皇提议,想必皇上会欣然应允。”冯紫英略作思索便泰然答道。

    元春心中稍稍放下,这是太上皇和太妃交代的事情,算是有了一个结果,而且看似还不错。

    殿内又陷入了沉寂。

    元春固然在评估这件事情的后续影响,而冯紫英却在考虑如果太上皇真的向永隆帝提出这个建议,永隆帝会如何考量,也许会一种默许的姿态表示会征求冯家的意见,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逼自己冯家表态,毕竟自己向他提出这个要求时并无外人知晓,只需要自己有一个婉转的态度即可化解太上皇的这一个攻势。

    但同样太上皇也应该考虑到了这一点,仍然要提出来,甚至提前征求自己意见,就是要确保自己的态度。

    若是自己届时婉转拖延,只怕太上皇就会明白有些事情不可为。

    “那铿哥儿觉得贾家现在当如何呢?”

    终于,贾元春还是问及了这个问题。

    冯紫英也不吃惊,若是单单是一个太上皇的试探,贾元春不必如此紧张,甚至有些失态,很显然她已经意识到了她被深深地卷入了天家之事中,难以自拔且无从选择了。

    太妃的女史,却又被太上皇安排给了永隆帝当妃子,而永隆帝更是晋其为贵妃,贾家却又是武勋四王八公中的独占二席,贾家的姻亲王家家主王子腾更是前京营节度使、前宣大总督和现任登莱总督,太妃又是抚养永隆帝和义忠亲王长大的,但却一直被太上皇委以管理后宫重任,直到永隆帝继位。

    而这里边更有义忠亲王这个当了二十年太子的存在。

    这等复杂的关系让人别说外人,就算是内里人也很难掂量分辨清楚。

    贾家当如何?冯紫英心中冷笑,关键是贾家能如何?贾家能改弦易辙,立即转向么?

    且不说永隆帝是否会相信,会接受,王子腾那边怎么办,牛继宗那边怎么办?太上皇那边怎么交代?和贾家关系密切的诸如甄家和北静王家如何切割?

    牵一发动全身,偌大贾家,哪有那么容易一下子就能退出去的。

    说实话,一时间冯紫英都想不出贾家能怎么办?怎么办都难以有一个圆满的结果,可以说,只能退而求其次,看看最大限度的保全能保全下来的。

    可这更是一条险路,两头不讨好,就意味着稍不留意就是死在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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