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徐州萧县到宋州砀山县,方圆百十里的范围内,摆了二三十万大军。

    对张京与武宁节度使而言,这是忠武军与武宁军的大会战,千军万马纵横驰骋之下,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但对萧县、砀山县及其周边的百姓而言,这就是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的兵祸,无数平民百姓为保身家性命,或主动或被迫背井离乡。

    为免跟武宁大军有过多接触,金光教徐州分坛派往总坛的信使,选择沿汴河往西北而行。方墨渊紧随其后跟着。

    元神境初期修行者的赶路速度,对赵宁来说太慢了些,溯流而上的他几乎是在闲庭漫步。只不过沿途所见的景象,让他的心情并不那么闲适。

    难民太多了些。

    这些萧县的百姓在逃难的时候,没有选择近在咫尺的徐州方向,而是拖家带口往宋州境内赶路。

    很显然,在他们看来,金光教的地盘对他们而言更加友好。去了金光教的地头,他们能得到救济、活下来的可能性更高。

    这不是赵宁在胡乱猜测百姓的心思,而是发现了混在难民群中,帮助难民赶路给难民们指引方向,并不断给他们打气的金光教信徒。

    自家百姓往对手地盘上逃,武宁节度使当然不乐意,他不仅派出了一些部曲沿途设卡,把让骑兵把萧县百姓往回驱赶。

    每当看到武宁军将士出没,萧县百姓便好似见到豺狼虎豹,惊慌无度的四下逃串,等到武宁将士从面前冲过,他们又会从各处冒出来,继续向西北而行。

    在这个过程中,一些人被武宁将士打杀,一些人被武宁将士赶了回去。

    约莫是战事紧张,武宁节度使应付得并不轻松的缘故,他派出的部曲并不多,又因为地域又相对广阔,所以效果总是有限,大量百姓还是不断往宋州方向聚集。

    在一个规模不大的村子前,赵宁停下了脚步,皱眉向村子里望去。

    一队武宁军精骑前不久冲入了村子,血腥味让空气似乎变得黏稠,各种哭喊着、叫骂声、求饶声渐渐弱了下来,鸡飞狗跳的动静很小了。

    赵宁进入村中,才发现到处都是百姓尸体,男女老少皆有,死状无不凄惨,很多人脸上都残留着浓烈的惊恐,无声诉说着死前一刻的极端情绪。

    各种声音入耳:

    “一群不知道好歹,不忠不义的东西,大爷为了保卫武宁在前线血战,手足兄弟死了近半,来你们这找些肉吃,你们竟敢不立马主动献出来,还握着锄头菜刀跟我咋呼,真是该死!”

    “大爷跟忠武军激战多日,手指都被斩断两根也不曾退缩,性命随时可能不保也没当逃兵,现在不过是找你媳妇松快松快,你还敢阻拦?”

    “一群没心没肺的混账,半点儿也不尊重我们,大军在前方血战,你们不拿着好酒好肉去犒军也就算了,还想偷偷跑到宋州去资敌,大爷今日不杀了你们,就对不起在前方战死的兄弟们!”

    “他娘的,在前方被忠武军压着打,早就窝了一肚子火,今日总算能出出气了,杀,杀,杀!”

    赵宁皱着眉头进行,每听到一个不堪入耳的声音,气机就会锁定对方,而后说话的人便会浑身爆裂开来,化作一团血雾消失在世间。这队精骑拢共五十来人,当赵宁从村头深入到村尾的时候,四十多道武宁将士的气息已经凭空消失。

    那些正在被迫害的百姓,有的被打得遍体鳞伤站不起身,有的即将被横刀砍杀当场,有的正被扯碎衣衫踢倒在地。

    他们正陷入空前的绝望、恐慌与悲愤中,却发现面前威武不凡、不可战胜的精悍将士,忽然一个个身体僵硬,下一刻,甲胄里的身体陡然碎成了血肉齑粉。

    失去尸体支撑的甲胄,哗啦一下坠落在地,再也不能俯视他们、加害他们,这让他们先是呆愣在场不明所以,继而无不喜极而泣。

    来到村子最里面的一座民宅时,赵宁意外的发现,门外已然躺着一个哀嚎的甲士,进了柴扉,院子里竟然还趴着一个甲士,此人一条腿已经断了,咽喉处有血泉还在涌出。

    除此之外,有一对夫妇倒在血泊中。

    屋中有打斗,而且非常激烈,沉闷的气爆声不时响起。

    一个身材娇瘦、披头散发的年轻妇人,正在跟一个彪悍甲士拼杀,两人都拥有御气境修为,辗转腾挪间,屋中的桌椅瓢盆等陈设或横飞或碎裂。

    妇人身手不错,手中横刀明显是抢自院中阵亡的甲士,只可惜与她对战的这个武宁军将士身着符甲,横刀劈在上面全无用处,应付得捉襟见肘,左肩处衣衫列了一条口子,鲜血染红了左臂衣衫。

    一个扎着两条两小辫子的五六岁小女孩蜷缩在墙角,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充满惊惧担忧的看着打斗的两人,泪水滂沱。

    妇人被一脚踹在小腹,嘭的一下跌靠在土墙上,武宁军修行者趁势而进,手中长刀符文的光芒凌厉刺眼,朝着妇人额头全力斩下!

    眼看妇人已是避无可避,这一刀若是落到实处,必然将她的脑袋劈为两半,恐惧令妇人惨白的面容显得格外脆弱,如一朵被风吹雨打即将凋零的栀子花。

    长刀落下之前,武宁军将士的身体突然愣住,像是被钉在地上的木桩,妇人意外之余抓住一闪而逝的机会,横刀挥斩向对方的脖颈。

    噗的一声,刀锋划开武宁军修行者的脖子,对方眼珠子一动,似乎刚从浑噩中回神,立时丢了手中符刀,捂着咽喉倒在地上,不断挣扎翻滚。

    顾不上这个必死的武宁军,年轻妇人捡了对方的符刀,迅速抱起墙角的小女孩奔出门,而后,她便看到了负手站在院子中央的赵宁。

    眼角余光瞥见柴扉外,那个原本只是受伤的武宁军将士已然气绝不动弹,妇人哪里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放下小女孩行礼:

    “多谢恩公相救,大恩大德,奴家没齿难忘!”

    她行完礼,握紧符刀就向外奔,半瞬时间都不曾浪费,脸上刻满了急乱与担忧,迫不及待想要早一些去救援自己的乡亲。

    可刚刚出门,她就陡然停住脚步,茫然地四处观望。

    村中道路、空地上,随处可见血肉潭水中的甲胄,唯独不见一个站着的武宁军将士。

    存活着的村民或者抱着亲人尸体痛哭,或者与父母妻儿相拥而泣,或者呆在原地像是没了魂魄,没有任何一个武宁军来祸害他们。

    凝神细听,年轻妇人再没听见武宁军将士横行霸道的动静。

    她一头雾水的转过头,询问性地看向赵宁。

    “村中已无军士。”赵宁简单说了一句。

    妇人紧绷的身体顿时松懈下来,手中符刀当的一声掉在地上,纸白的面色泛起一阵红晕,嘴角溢出许多鲜血,身子晃了晃当即就要栽倒。

    赵宁过去扶住她,凑近了这才看清对方披散乱发下的面容,五官清秀眉眼娇媚,被鲜血染红的双唇犹如点睛之笔,让她有了一张凄美艳绝的脸。

    “多谢......恩公......”

    勉强说完这句话,妇人脑袋歪向赵宁胸前,闭目昏厥过去。

    ......

    半日后,村子中幸存的百姓,草草掩埋过亲人,带着简单的行礼,踏上了前往宋州的路途。他们不敢有任何停留,害怕武宁军大队人马赶来。

    妇人拉着小女孩走在赵宁身边,若不是挽着妇人发髻,赵宁大概不会把她当作已婚之人,委实是非常年轻。

    据她自己所言,她自幼丧父,年少丧母,家境贫寒与长兄相依为命。

    后来长兄娶了媳妇,可惜嫂子对她并不怎么好,嫁到夫家是为了给病重的丈夫冲喜,结果没起到什么效果,婚后丈夫依然一直躺在病榻上,没过多久还是病死了。

    她被夫家休回了婆家,被说成是丧门星。

    这对一个年轻女子而言无疑是致命遭遇,不过好处也并非没有,在夫家她好歹学会了修行,如若不然现在也不会是御气境修行者。

    身边的小女孩是她长兄之女,如今长兄嫂子都死了,只剩她俩又到了相依为命的境地,如今打算去投奔远在宋州的亲戚。

    等闲情况下,投奔远房亲戚结果难料,以她御气境的修为,随便在哪儿都能挣到一碗饭吃,未必要大老远跑到宋州去。

    “据说宋州有很多金光教信徒,那里的百姓善良质朴,邻里和睦兄友弟恭,官民相安无事,只要踏实勤劳就能活得很好。”

    年轻妇人拢了拢鬓角青丝,如水的眸子里满是对宋州的向往。

    她好像早就打算去彼处谋生,似乎只要到了金光教的地盘,就能获得新生,从此拥抱美好生活。

    她倒不是随随便便就相信了流言。

    村子里以前来过金光教传教的教众,帮助修建了一座石桥,还给村子里的病人治过病,彼时她刚被夫家休回来,正是情志郁结无脸见人的时候,多靠对方开导这才没有寻短见,故而年轻妇人是真心尊敬与信任金光教。

    赵宁看了一眼这位名叫“姜葭”的秀美妇人,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对金光教多作置喙。

    “姜葭”这个名字不错,她自个儿很满意,因为据说出自《诗经》,是她的新婚丈夫给她取的。

    徐州分坛派回总坛报信的金光教修行者,到了磨山忠武军大营后,一时半会儿没见出来,不知道后面会是什么情况,方墨渊只能远远监视。

    故而赵宁眼下并不着急赶路,便跟姜葭与小女孩同行。

    听着姜葭的话,赵宁不禁寻思:金光教真就如此光明圣洁、伟岸无私?金光教的地盘真就充满美好,是人间乐土?

    能回答赵宁这个疑问的,只有他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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