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下的咸阳城,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芒,如同一头美丽的远古巨兽,虎踞在平原之上,正在沉睡。

    咸阳早市比各国都要早些时辰。天刚蒙蒙亮,四门就都已开启,出城的劳作国人和入城的商旅,有条不紊地沿着路边两侧行进着。如果将咸阳比作这个庞大强盛帝国的心脏,那么贯穿咸阳东西南北的直道,就是当之无愧的帝国大动脉。

    直道自商君时代开始修筑,当今王上更是大力推动,如今北起九原,南至成都,帝国南北两线的重要关防,在帝国铁蹄之下,俱是旬日可达(此处将直道的修筑时间提前,因为作者认为只始皇一朝,要达到文中所需的直道里程,不太可能)。

    一支浩浩荡荡的使臣队伍,便是从这条直道出了南门。

    身居帝国心脏的咸阳人,自来就不是耳目闭塞之徒,对天下大势所知甚多。昭国法令严禁传谣,但是也明文规定了“言论自由”。昨晚到今朝,连续两支持节使团分别从东门与南门疾奔而出,嗅觉敏感的咸阳老昭人,自然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大战氛围,议论纷纷。

    有说是昭王终于按捺不住要从蜀郡直下巴地的,有说魏国有动要对其开战的,也有说昭王或许在被上将军驳了之后还要一意孤行灭亡楚国的。

    言谈之中,却没有山东六国民众闻战色变的惶然神色。老昭人自立国以来,就从来没有过畏战之人,即便魏国如日中天几乎要灭亡大昭之时,老昭人也是闻战起舞的。

    由老昭人组建的大昭轻兵,那是能跟吴起的魏武卒正面交锋而不落下风的。而商君变法,更给了老昭人打仗的现实动力,如今上战场不但能荣耀邻里,还能封爵,每一级爵位,那对应的,可都是实打实的良田!一颗脑袋换百亩良田,这买卖,值!

    与昨日晚间悄悄出了城的使团不同,这支使团不但人员齐整,而且来送行的人也是络绎不绝,除了直道上没人敢站立,道路两侧都被塞了个满。大昭军律,直道只允许军队调动、王上出行、持节出使所用,上至王公下至奴隶,敢上直道的,就是一个死。

    咸阳人见识广博,很快就认出了几个耳熟能详的人物。那边正与长公子行礼的,是丞相李斯的长子,素有才名的李清;另一侧束手战立的,是被其兄完全掩盖住光芒的王二子,赢漺,正带着弟弟们与长兄送行;一脸懊恼仿佛丢了什么东西的,是上将军家最有出息的嫡孙,王离。

    李清是被他爹赶着来的,毕竟已经被打上了“太子党”的标签,此次主公出使,如何都要来送别的。扶苏自然看出对方的不情愿,也不点破,还是与对方依依话别。

    稍微勉励了众位弟弟,最后还要安慰一下据说与立功失之交臂的王离。殿上的事他随后就知道了,只能说相比蒙毅的锐意进取,王离终归是少了一分锐气,或许也是因为他的家世太过显赫,这种多少有些行险的自荐,还是没有勇气去做。

    眼见太阳已经完全出了地面,扶苏终于与前来送行的众人一一告别,纵身上了车,又在车上与众位国人士子躬身作别。

    王离起的头,街上众人纷纷回拜,高声送别:“祝公子功成!”

    扶着车扶手,伴着众人的高声送别和车轮轧过石板的声响,扶苏终是踏上了行程。

    眼见出了咸阳地界,扶苏再也忍不住,赶忙叫人停车,换马而行。这车实在是太抖了,直道已经很平整了,可是这车还是跟吃了药的瘾君子似的,差点没把扶苏抖散架。

    没有避震果然不行,扶苏按着被磕得生疼的门牙心里想着,某些有利民生的科技手段是不是可以适当来一点。随后扶苏终于还是摇摇头,又自己掐灭了这个想法,太冒险了。

    对着受召靠过来的侍卫统领高进,扶苏吩咐道:“去把张苍叫过来。”

    高进领命而去:“唯。”

    张苍是真的太倒霉了。

    自那日酒后失言之后,张苍就一直被关在了廷尉署,也没人审他。张苍从开始的提心吊胆到后来的麻木绝望,直以为长公子恨极了自己,下令让他老死狱中。

    其实是扶苏把这个人忘了……直到要出使楚国,想到了项羽,然后想到了刘邦……这才拐弯抹角的想起了还有个汉初丞相被自己关着呢,于是才有了临行前派人将张苍提出来的举动。

    提他出来所用的身份当然不能是长公子,而是作为持节使臣。使臣按律可自行选用可用之人,扶苏便以张苍对出使有助,特赦了他的罪行。因为张苍明面上的罪过本就不大,“酒后顶撞长公子”这种事,既然长公子都不在意了,廷尉也没理由拒绝扶苏要人。

    张苍在廷尉大牢醒了半个月的酒,如今终于得见阳光,正神清气爽喜不自胜,突然听闻扶苏要见他,连忙抖擞抖擞精神,快步随着高进去拜见。

    “下臣张苍,见过长公子。”

    扶苏正坐在马上想着是不是抽空练箭啥的,就见张苍小跑着跟在马边,满头大汗向自己行礼,亲和地笑笑,吩咐左右,“给御史空一匹马。”

    张苍这边接过一位侍卫让出的马匹,谢过以后翻身上了马,重又靠近了扶苏,听候差遣。

    扶苏也不看张苍,看似随意地问道:“御史以为,本公子为何要关你?”

    张苍好不容易止住的汗又涔涔而下,行礼道:“苍狂悖无状,冒犯了公子……”

    “再想想。”扶苏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张苍见扶苏今日好像对自己颇为亲切,不像是要问罪,又联想到对方虽然关了自己却从未问责,更是在出使楚国途中将自己提出牢狱,心中恍然,不再战战兢兢,却还是有些不自信,嗫喏回到:“公子是有用得着下臣的地方?”

    扶苏点点头,“你觉得自己有何用处?”

    张苍小心看着扶苏,对方虽然满脸温和笑意,但他不知怎么,总觉得这个长公子笑容玩味,莫测高深,想到自己在对方面前好像只显露过箭术,于是试探道:“下臣略通箭法……”

    “高进,这位张御史说他箭术超群。”扶苏对着正在安排前哨探路的高进喊道。

    高进闻言,哪不知公子何意,随手拿起马鞍一侧的五石巨弓,右手捻起白羽箭,也不见怎么用力,就将弓弦拉开如满月,骤然松手,羽箭就飞快穿过了一只正急速飞过的鸟雀,随后死死钉进了路边的柳树内,箭杆直没入树干,只留下箭羽在外,连颤抖都不曾有。

    “彩!”

    随着周围使团成员的高声喝彩,扶苏笑着将自己那把装饰华丽的弓摘下,抛给了高进,在高进大喜谢赏后转头笑着对张苍道:“你的箭法,比高进如何?”

    张苍尴尬拱手:“自愧弗如。”

    “那,再想想。”

    眼见扶苏脸上又露出那幅笑容,看得张苍头皮发麻:“下臣对术算还算有些心得……”

    信不信我秀一手泰勒展开吓死你?扶苏笑着摇头,“再想想。”

    张苍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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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如何得知魏楚会出兵相助?”

    晋阳城头,眼见城下围了数日的昭军缓缓退去,吕梁心中大定,对身边的老将军李牧由衷敬佩。

    “早在王上传令换帅之前,我就写信让赵胜联系魏无忌和黄歇了。”

    “原来是平原君,难怪。”

    李牧心不在焉地回着吕梁的问题,盯着大昭军营,脸色越发凝重,嘀咕道:“太慢了……”

    吕梁以为李牧嫌昭军撤退的速度太慢,请命道:“末将愿领一支骑兵,去示威驱赶一番。”

    李牧沉思片刻,点点头,“去吧,但不要只是耀武扬威,你试试看直入大营。”

    “这……”城中可用骑兵只有一千人出头,面对对方两万人左右的营寨,想要直入大营也太难了,可是看着老将军神色坚定,吕梁不敢违逆,躬身领命:“唯。”

    吕梁领命而去,李牧看着眼前看形制的确可容纳两万余人的大寨,心中越发不安。

    眼见吕梁麾下区区一千骑兵在敌营中如入无人之境,左冲右突,竟然真的一鼓作气冲进了敌军主帐,甚至有一员小将勇猛非常,更是砍断了昭军大纛。眼见大昭兵败四散,李牧神色越发凝重。

    不多时,吕梁回到了城头,身后还跟着一员小将。小将扛着顶上飘着绣有“前将军白”字样的半杆大纛,神色骄傲,周围兵将也纷纷欢呼叫好。小将把大纛靠在城墙上,显摆道:“我随着吕将军在贼军营中,那叫一个无人能挡!小爷手下真无一合之敌,那西昭说什么精兵良将,可将近两万人,硬是拿我们一千骑兵毫无办法,还被我夺了大纛,真真是徒有虚名!”

    吕梁神色却没了之前的轻松,走到李牧跟前下拜:“恐怕昭军有诈。”

    “现在能看出来,也还不晚。”李牧并未对吕梁多说,而是对那个还在耀武扬威的小将呵斥道:“李放,滚过来!”

    周围原本热烈的叫好声骤停,围观将校见状纷纷低头跑开,小将愕然一惊,上前请罪,神色兀自不服。

    李牧叹了口气,“你有不服?”

    李放扭过头,并不答话。

    李牧看到对方这等神情,气的直发抖:“你连赵括都不如!”看李放犹自不服,对吕梁道:“你说给他听。”

    吕梁应是,然后对李放解释:“西昭军法酷烈,大纛被夺,全军皆死,因此从未有尚有一人存活而大纛被夺之军。方才小将军抢了大纛,却不见敌军拼死夺回,不觉得有异吗?”

    李放已经明白了过来,但还是有些不服气:“或许是被我等杀裂了胆……”

    “小将军没觉得对方抵抗太敷衍了吗?”

    李放到底是名将之后,一番思索还是明白了过来:“放已明白了,谢吕将军教我。”

    吕梁还礼,又问李牧:“将军,敌军这几日的围城,难道都是在故布疑阵?那白起去哪儿了?”

    李牧看着这个儿子,心下叹息,闻言也沉思良久,“是啊,白起去哪儿了?”

    李放急忙回道:“想必是他看此路不通,早早回守荆门关了。”

    李牧看了眼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却忍住了训斥,只轻声道:“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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