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

    整个大梁城都沐浴在一片金碧辉煌之中,楚楚动人。

    尉缭送走最后一位访客,轻轻合上门,将访客与大梁的虚假繁华都关在了门外。

    直到回到书房,摊开竹简拿起刻刀,尉缭才真正得以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

    兵胜十二篇出世以来,尉缭名动天下,每日拜访的达官贵人、清流士子犹如过江之鲫,人人都把他当成了兵家大才。

    兵家?呵,尉缭嗤笑一声,又在竹简上刻下了几个字——“制胜篇”。

    等这十四篇制胜篇问世,他倒要看看世人还敢不敢只拿他当一个兵法大家看待。

    “凡兵,制必先定,制先定则士不乱,士不乱则形乃明。金鼓所指,则百人尽斗。陷行乱阵,则千人尽斗。覆军杀将,则万人齐刃。天下莫能当其战矣……”

    刚刻下一段自觉十分满意的开头,一个顽童就闯了进来,顺便带倒了尉缭亲手所刻的一堆竹简,“大父,大父!”

    “慢些着,别摔着!”无论面对弟子还是宾客,一向冷面冷语的尉缭面对这个天生相克的大孙子,只能束手投降。

    “大父,门外有人找你!”小家伙风风火火地扑到了尉缭怀里,顺手一扯,就将尉缭的胡子拉下来两根。

    可怜要与先贤争高低的尉缭子只好捂着下巴,将这大胖小子吃力抱起,“大父不是说了,大父在书房的时候不许打扰。”

    小家伙哪管这些规矩,嗦着手指就要拔胡子,尉缭一惊,赶紧抓住伸向自己胡须魔爪,却见手上有些糖渍,“谁给你吃的糖?”

    小胖墩嘿嘿一笑,“是客人。”

    这客人似乎对我了解很深,尉缭子抚着胡须冷笑。趁着宾客散尽,利用孙子来接近自己,如此处心积虑,看来必定有大事。

    尉缭子轻轻放下怀中的小胖子,他确实抱不动了,“去找你大师兄,让他将客人请进来。”

    “诶!”

    小家伙又风风火火地跑了,顺便给地上的竹简上添了个黑乎乎的脚印。

    不多时,一位身着黑衣的清秀少女就被大弟子肥易带了进来,看年龄不过二十上下。

    尉缭子有些吃惊对方竟是个年轻女子,疑惑道:“姑娘找我?”

    来人抱拳行礼,“是大王找先生入昭。”

    “司马错死了?”

    “老将军虽有些小恙,却还康在。”

    “我与昭王早有言在先。”

    “大王说,若先生肯入昭,会先……”说这个新词出来,让她也觉得奇怪,“会先预付给先生半个国尉,等司马错老将军故去,再将另外半个国尉奉上。”

    “何谓半个国尉?”

    “掌兵制,无军权。”

    意思就是,如果尉缭子入昭,那么他就可以掌管全**队编制,进行改革,但是没有军权。

    尉缭子本就正在写“制胜篇”,对这个提议颇有心动。而且他本就是商鞅的迷弟,一直想入昭为官,施展自己的才华抱负,其余诸国在他看来不过是等待大昭蚕食的肥肉罢了。

    尉缭子被说动了,也对嬴政的机巧心思赞叹不已,“昭王倒是有一副玲珑心肝。”

    “好教先生知晓,预付之说,是长公子所提,大王只是采纳公子所言而已。”

    尉缭子眼中愈发好奇,“扶苏?倒是听说他有知兵之能,没想到心机也如此巧妙,有些意思。你们大昭确实让人羡慕啊。”

    “计议已定,还请先生收拾行装,冰明日就派人护送先生入昭。”

    “为何如此惶急?”

    “收到密报,魏无忌也已派人来请先生,为防横生枝节,请先生尽早准备。”

    “嗯……我与无忌有旧,若是他来请,确实又会有一番纠缠不清,也好。”尉缭子点头称是,在他看来虽然两人有私交,但是让他辅佐一个注定不会长命的名不正言不顺的政权,确实心有不愿。

    尉缭子又传来弟子肥易,让他去收拾书籍细软,又问来人道:“姑娘如何称呼?”

    “嬴冰。先生可先收拾行装,明日一早,我再来接先生。”

    尉缭子坐起身与嬴冰作别后,又看了看还未上墨的文章,提起刻刀怔愣了片刻,最终还是慢慢放下,“果然老夫心中还是有功名之心啊。”

    心绪稍乱,尉缭子情知今日已无法再写,只好拿起一旁老友所赠的《尸子》,借着烛火看了起来。

    《尸子》乃是商鞅上客尸子佼所作,尸佼在商鞅叛乱被车裂后害怕被牵连,逃到了蜀国。

    尸佼的学说深受商鞅影响,不信鬼神,不崇阴阳,重视法度刑律,而对所谓德政嗤之以鼻,认为随意大赦才是天下祸乱的原因。

    同是商鞅的迷弟,尉缭子自然对尸子的文章颇为欣赏,看得津津有味。直到肥易回报说行囊已经收拾完毕,尉缭子这才不舍地放下书简,让弟子将这册书也小心收好,这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还黑蒙蒙的,嬴冰一行就敲开了尉缭子家门。

    早有准备的尉缭子三人相互搀扶着上了马车,自有跟着嬴冰同来的随从将几人的行装搬上后车。

    还未睡醒的小胖墩被尉缭子搂在怀里,迷迷糊糊问道:“大父,我们要去哪儿?”

    尉缭子将孙子身上的兽皮往上盖了盖,回答道:“我们要去天下最繁华的城市了。”

    “天下最繁华的城市不是大梁吗?”

    “不是。”尉缭子轻笑摇头。“是咸阳。”

    ——————

    不知为何突然封闭的关门今日总算是开了。

    已经在函谷关苦等了五天的燕国使节一行,总算是能够入关了。

    心怀鬼胎的秦舞阳面色发白,心中嘀咕,莫非是昭国发现了自己一行人的目的,故意拖延,以布置陷阱?

    这个肌肉少年显然是高估了自己,昭王若要杀他,即便他身处燕王宫廷,也只需一封文书罢了。

    表面上是使臣的荆轲一直在观察这位几日后将要与自己一同上殿进献贺礼的“同伴”,心头不安越发浓重。这少年不过在函谷关在多留了几天而已,就如此惶惶不可终日,等进了咸阳宫,见了昭王威仪,岂不是会直接吓死?

    然而木已成舟,他总不能再把秦舞阳赶回去,使团中突然少了一个人,更会引起不必要的警觉。只能祈求上天保佑,到时秦舞阳不要拖后腿了。

    想不到自己也会有需要鬼神相助的一天。荆轲自嘲地笑笑,不知与自己只信手中剑的剑道相反,崇敬天地鬼神的好友盖聂知晓了此事,会不会笑死过去。

    一阵恼人的嗡嗡声传来,被打断思绪的荆轲无奈皱眉。车子角落放着的“重礼”散发出的味道广受苍蝇喜爱,却给周围人的鼻子都带来了无比的痛苦。

    天气转暖,又在关外耽搁了五天,叛昭大将樊於期的头颅虽然有防腐手段,仍然不可阻止地逐渐腐烂,散发出让人作呕的气味,即便已经被放置到最角落的位置,仍然令人难以忍受。

    或许秦舞阳面色发白也跟这个有关?荆轲好笑地想着,不知道自己儿子长大后会是何种少年?会不会如秦舞阳一般不堪?可是有高渐离带着,应该差不到哪去,至少风骨侠义不会少吧?

    入关行了数里地,却见使团头前的车辆纷纷停步,荆轲皱眉停车,正要询问,就见一名探路的骑士打马赶到,“少府,前方有一彪军士拦路,指明要见荆少府。”

    为了让荆轲出使名正言顺,太子丹给他封了个少府官位掩人耳目。

    荆轲眉头紧皱,想不通昭**队为何要拦路使团,更指明要见自己。自己名声一向只传扬在游侠之中,在这毫无侠骨的昭国如何有人能知道自己的名姓?

    这里要为荆轲解释一下。荆轲认为昭国没有侠骨,并非地域歧视的鄙视言语,而是道出了实情。

    昭国原本与六国一样,豪侠之风盛行,甚至因为临近西戎,民风更是彪悍,仗剑游侠儿多不胜数,私斗成风,民间为了争水等事更多有大规模械斗。

    然而自商鞅变法以来,昭国严禁私斗,更不得滥用私刑,游侠们自然就没了生存空间。

    百年以来,再无任何一个游侠入昭,昭国在游侠们心中更是成了一片毫无侠骨的荒漠。

    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这在昭国商鞅变法以后都是绝对看不到的。

    是的,又是商鞅变法,商鞅的变法不仅仅改变了昭国的军政,更是从根本上改变了这个国家的民风、理念,昭人从最初的感觉不便,到十年后的无法不知行,全国都自上而下完成了全面蜕变。

    如果统一之后,法律能够与时俱进,适应时代,那时中华是何等情状,略一想起都让人心潮澎湃。

    只可惜,董仲舒独尊儒术之后,百家齐喑,国人思想被条条框框束缚,只知崇古,再不知创新了。

    要知道如今的战国之世,百家争鸣,所有有抱负的士子大家,心中所想的,都是如何超越前人学说理论,自创学说。而不是所有人都白首皓经,妄图从一本论语中找所有问题的答案。

    荆轲自然想不了那么远,他只是对来人的身份有些好奇。

    既然对方点名要见自己,这里又已经是昭国境内,跑是跑不了的,况且没完成太子丹所托,他也不可能一走了之,看来无论来人身份如何,总是要见的。

    荆轲将缰绳放下,一跃下了马车,正了正衣冠,扶剑而前。身后,秦舞阳手心紧攥,牢牢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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