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舞阳灰头土脸地被人带了出来。

    荆轲向咸阳令拱手称谢,却只得到陈康的冷漠警告:“此次念在贵国使团不习大昭法令,又是初犯,且未造成严重后果,故而只作薄惩。本令俱是依照法度行事而已,荆少府无须致谢。只请严加管束手下人才是。”

    说完,陈康命押送兵丁解开秦舞阳的禁制。

    兵丁解开禁制后见秦舞阳还傻愣着不动,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将其推醒。

    秦舞阳这才愤愤瞪了那人一眼,却在对方威胁的目光下不敢多言,只是缓步走到了荆轲身旁。

    咸阳令作为昭国官员,却惩办身为燕人的秦舞阳,的确是有法律依据的。

    按照后世法学的概念来解释,昭法对自身管理范围的划分,所采用的是与现代法制中国相同的,属人主义与属地主义的结合。

    并且将其扩展到了极致。

    所谓属人主义,是指只要是昭人犯法,无论是在哪一国违反了昭法,都要受到昭国的惩治,即便某个行为在国外并不属于违法,但是回到昭国以后还是会被追究。

    如果犯人已经在国外受到了等同,或者超过昭法标准的刑罚,可以在自首以后免除刑罚。

    不过以昭法的严苛程度,这个条件一般不太可能达成,只能是减轻刑罚而已。

    对于严重的犯罪者,即便托庇在他国,还是会被昭国司法机构索要。

    而属地主义的意思是,只要是在昭国国土上的违法犯罪,或者是在各国流窜犯罪,其中有经过过昭国国土,都会受到昭法追究。

    无论你是哪国人,昭国的司法机构都有权对犯人依法办理。

    对此,他国的司法机构没有干涉权。

    而且昭法中并没有规定所谓的外交豁免。

    不斩来使只因为来使没犯法,你在昭国杀个人试试,分分钟给你剁了。

    坑、枭首、斩、腰斩、绞、戮、弃市、磔、车裂、具五刑,总有一款适合你。

    霸权主义?一点没错。

    大昭就是当今天下唯一的超级强国,不服憋着。

    一出生就得享高爵的秦舞阳,在刑不上大夫的燕国呆惯了,哪里想得到自己不过打了一个多事庶民一耳光,就被瞬间出现的好几个壮汉给扭送到了咸阳令署。

    先被借机生事的昭人好一番羞辱,又在荆轲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面,秦舞阳直气得面色煞白,胸口一股邪火越烧越旺。

    此刻见荆轲受了咸阳令如此直白的折辱,竟是毫无反驳之意,心中怒火高炙,更是对此人深为不耻,太子怎么会信任如此一个懦夫!

    荆轲仍是对咸阳令的不假辞色毫不挂怀,行礼告辞而去。

    待荆轲走远,陈康长身而起,对着悠悠然从堂侧小阁走出的俊雅青年躬身而拜。

    互相见礼之后,陈康不解问道:“不过一个名声不显的放荡小子而已,公子为何如此上心?”

    膝盖依旧红肿的扶苏闻言,先示意陈康坐下便是,不用管自己。然后抱歉笑道:“此事现下不便明言,咸阳令日后便知。”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陈康并无不满,只是玩笑道:“在下安排的那几个‘演员’,公子以为如何?”

    “作为群演来说,算是不错的了。”扶苏先扬后抑,“只是表演痕迹太重,哪有这边刚一行凶,跟前就呼啦啦跑出十几个身手不凡的壮汉来的?”

    陈康恍然点头,“倒是有些疏忽了,还是公子精于此道。”

    你这是在说我擅于骗人?扶苏有些好笑,全当是在夸赞好了,“接下来可是重头戏,演员可不能是门外汉了。”

    “公子只管放心,这几人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定不会误事。”

    扶苏满意点头,作为咸阳令,此前又做过主管刑狱的贼曹,陈康自然对这些门道并不陌生。

    扶苏并未多留,只又与对方说了些注意事项,便告辞而走。

    荆轲油盐不进,连跟了一路的章邯都拿他毫无办法,还想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难度太大。

    如今这般一直拖着使团也不是个好主意,只会让人生疑,更有可能引起燕王不安。

    于是扶苏就又把主意打到了可怜的小年轻秦舞阳身上。

    就当是让他见识一下成年人世界的残酷?

    扶苏有些好笑地想,随后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已经提醒过始皇帝,即便自己的损招没能奏效,始皇也有的是办法搞定他们。

    这大概又是一个给自己的小测验,看看自己外交上的本事?

    在坐车回府的路上,不时有国人认出了这位享誉大昭的贤公子,纷纷停步于道旁,隔着侍卫远远行礼,扶苏也笑容满面一一回礼。

    直到一位老者向他行礼,扶苏看到那有些熟悉的容貌,悚然一惊下,身形凝在当场,忘了回礼。

    直到老者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扶苏仍面色惶然,心中翻江倒海。

    那日决定下得痛快,也用了无数理由为自己开脱,甚至在始皇面前都能行动自若,扶苏自以为已经完成了对自我的说服。

    直到此刻再度想起那个老人濒死的痛苦挣扎,以及最后那凝固在他脸上,犹如厉鬼的狰狞表情,扶苏此时才算彻底明白,老巫祝的冤魂将会永远缠着自己。

    无论他给自己编织的理由如何冠冕堂皇,抛去借口直面本心,扶苏清楚知道,他到底还是骗不过自己的。

    有违本心便是有违本心。

    老巫祝的冤死、巫人的无辜被逐,这些重担始终都会压在扶苏的肩上,永远无法被卸下,也永远都不会有分毫减轻。

    扶苏微微挺直了身形,抖擞肩膀,似乎要将那份重担掂量清楚。

    既然已经决定要担上这个担子,那就要将其担稳了。

    一旦这副重担滑落而下,砸死的,就不只是一个老巫祝了。

    回到府里,就见樗里偲果然又来了。

    这个懒鬼,自那日以后就坚持每天来府上,已经连续五日。

    扶苏知道,樗里偲恐怕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的心理压力是如何恐怖之人,因此才每日都来陪着自己。

    樗里偲每日陪坐之时也从不说些什么,就只坐在那里看书,自己翻。

    对这个违背天性只为陪伴自己的好友,扶苏毫无疑问十分感激。

    只是对方如此频繁的到访,而且一访就是一天的情况,却引来了一些猜测和麻烦。

    比如,无月最近看自己的神色就越来越古怪了。

    龙阳之好这个词现在还未成为成语。

    不过这个故事的主角龙阳君目下就在魏王宫待着,是魏王圉最宠爱的“嫔妃”。

    战国风气开明,对于此种癖好都称为雅事,不但不以为耻遮遮掩掩,反而都是昭告天下,旁人也都对此毫无见怪。

    然而,对一国储君,尤其是还未有子嗣的储君而言,这确实有些麻烦。

    直白点来说,谁知道你是攻是受?

    万一这个储君是个受,那岂不是意味着嫡系血脉断绝,这个风险实在太大。

    而魏无月的小眼神杀伤力更是巨大。

    其实也难怪人家魏无月会乱想,都嫁过来这么多年了,自家夫君却一直不肯与自己圆房,能不多想吗?

    就以魏无月偷偷摸摸打听来的消息,谁家夫君不是见了女子就如恶狼一般?

    于是心怀不安的魏无月每逢樗里偲到访,都会如影随形也在一旁陪着。

    幸亏樗里偲虽然违背天性每日拜访,到底也起不了大早,倒是让喜欢赖床的魏无月轻松许多。

    扶苏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两人对坐,互不打扰的场景。

    魏无月画画,樗里偲读书,倒都是怡然自得。

    只是今日房中又多了一人。

    一位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名字的小娘子。

    “民女怀瑾,见过公子。”不等扶苏问起,已在沉默气氛中等了许久的怀瑾当先起身。

    扶苏这才想起,这就是那位在当日使楚途中,借怀清之名请见的怀氏继承人之一。

    “是我将他带进来的。”樗里偲也与扶苏见礼,“今日来时见她在门外等公子,谈过之后就让她随我进来等了。”

    扶苏点点头,走到上首缓缓坐下。虽然有厚厚的护膝,仍是感觉微微不适。

    魏无月正画到紧要处,只露出小虎牙冲扶苏哥哥憨憨一笑,就又低着脑袋画画去了。

    扶苏略一思索就猜到了怀瑾所来何事:“可有名单?”

    怀瑾眼神一亮,这个长公子果然比传言中的更为机敏,应了声是,起身掏出一张丝绢,恭谨放到了扶苏案头,然后躬身退回。

    扶苏并没有立刻去看,这份名单还要与樗里偲和蒙毅商量过才行,“先放着吧,姑娘今日就住在府里,明日随我同行。”

    明日就是春狩之日,到时蒙毅也会随行,那位王叔也在,正是商量此事的好时机。

    怀瑾自是欣然从命。

    扶苏唤来家老,“为怀姑娘安排一间住所,再着人为她准备狩猎一应所需。”

    家老领命,带着起身告辞的怀瑾告退。

    “公子是想在明日与安平君商谈蜀中大吏的人选?”

    扶苏并未对樗里偲隐瞒自己对蜀地的打算,因此怀瑾方一献上锦帛,樗里偲就猜到了扶苏的心思。

    之所以是大吏而非郡守,是因为郡守一职在昭国已是封疆大员,其人选远不是扶苏可以置喙的,只能由王上决断。

    比起郡守或者城令这般引人瞩目的角色,不被高层重视的吏员才是扶苏真正想要影响,且能够影响的位置。

    这样的位置看起来不起眼,却是沟通上下,尤其是对怀瑾这样的商贾最有帮助的位置。

    与聪明人交谈就是令人愉悦。扶苏拿起锦帛,放到了一旁的盒中:“不错。”

    安平君,就是始皇帝的异母弟弟,前蜀王嬴馥。

    即便如今被褫夺了蜀王的尊位,作为君临蜀地十余载的最高领导人,他的建议对扶苏而言仍是十分宝贵。

    蜀中动荡平复后,因为镇压不利,嬴馥被始皇召回咸阳训斥,之后更夺了蜀王的名号,改封安平君。

    据传,嬴馥并未有丝毫不满流露。

    这是当然的。

    嬴政的弟弟,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高危的“职业”了。

    叛乱被杀的成蛟就不必说了,那两个从未在族谱上有过名姓的同母异父弟弟,可就是被暴怒的少年嬴政亲手摔死在其母眼前的。

    至于那两个带着原罪出生的婴儿究竟是否无辜就不必牵扯了,昭王欲杀之,就是他们的罪过了。

    即便所有人,包括嬴馥自己,都知道这次的夺号只是为了把他推出来顶缸,以给天下人交代的。

    但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强了。

    嬴馥幼时敏而好学,深得先王宠爱,也有“贤公子”的称号。

    但就算不提嫡庶长幼,那个光芒四射的大哥也足以让嬴馥自惭形秽了。

    长大以后,嬴馥对这位大哥的敬佩更逐渐演变为深刻的畏惧。

    那两个从未见过面的“王弟”的惨死,更是让这份恐惧凝如实质。

    成蛟的叛乱,或许也是因为这种恐惧吧。

    樗里偲又与扶苏聊了聊蜀中局势,稍许沉默后,还是问道:“公子……可无恙?”

    扶苏闻言看着樗里偲的眼神,知道对方指的是他的心病。

    说实话,就连扶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无恙”,只能回答道:“或许吧。”

    这并不是一个能让人安心的答案,扶苏自己也知道。

    樗里偲却并未深问,而是如释重负,“这便好。”

    扶苏有些惊讶于樗里偲的态度,却见樗里偲笑道:“无论公子说无恙还是有恙,都会令人担忧,只有‘或许’二字,才能让人心安。”

    稍微思索一番,扶苏懂了樗里偲的意思。

    如果他完全无恙,将无辜之人的死毫不放在心上,那便说明扶苏此前的仁义都只是做出来的表象,这种人心机阴暗,不值得效命。

    但如果扶苏在这种重压下有了严重的心理问题,被负罪感完全压垮,那么就意味着他的心性不足以支撑一个伟大帝国的运转。

    这样的人作为友人自然是好的,樗里偲也愿意一直陪着扶苏直到闯过心关。

    但却不足以让他效忠。

    只有这看似毫无意义的“或许”二字,才是真正樗里偲想要的,能让人为之心安与振奋的答案。

    为人主,的确是一件太过辛苦的差事。

    扶苏疲惫地笑笑,无论何时,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被人审视。

    就连最亲近的友人也是如此,更枉论他人呢?

    刚好画完了大作的魏无月敏感地感觉到了扶苏哥哥的低落,抬头皱眉瞪着樗里偲,威胁似的呲牙咧嘴。

    扶苏被小无月的可爱模样逗得前仰后合,心中郁闷暂时一扫而空,至少无月对自己的爱是毫无附加条件的。

    樗里偲对魏无月摊开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引来无月的一声娇哼。

    这份天真也逗乐了樗里偲。大笑之后,樗里偲起身告辞,眼见公子已无大碍,他也不必再留着了。

    扶苏差人送行,然后再三叮嘱樗里偲记得明日早起,惹得樗里偲白眼翻动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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