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在荆轲心中,这八字的评语,送给秦舞阳恐怕再合适不过。

    秦舞阳又犯事被抓了。

    荆轲真想书信一封告诉咸阳令陈康,这人我们燕国使团不要了,您看着处置吧。

    可他不能。

    若荆轲是个燕人还能如此做,可他一个魏人,如果对燕人见死不救,使团中的燕人恐怕当时就要造反。

    可怜他一个提三尺剑纵横天下,甚至敢于让天子也见识匹夫一怒的大剑客,就这么成了秦舞阳的保姆。

    保姆就保姆吧,只要能完成太子丹与好友所托,再大的屈辱他也忍了。

    然而直到被请进了咸阳令署,看着周围增加了数倍的守卫,荆轲才发觉,此次恐怕不是陈康一两句阴阳怪气的折辱就能过去了的。

    荆轲暗自提了提心神,与陈康见礼。

    陈康不苟言笑地回礼之后,就向荆轲问了一句让他瞠目结舌的话:“秦舞阳当街杀人之事,荆少府可有何要对本官说的?”

    “若是没有……”陈康对终于流露出惊讶之色的荆轲冷然一笑,“那本官就要依律……”

    “陈咸阳且慢!”

    荆轲终于反应过来,他不能不问个清楚。

    秦舞阳虽然暴躁易怒,但也知道太子丹所托之重,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做出此等坏事之举。

    “荆少府请说。”陈康本就要等着荆轲来问,以此将秦舞阳之事攀扯到燕国使团身上,自然不急着宣判。

    “秦舞阳虽鲁莽,但不是凶残之人,荆轲不知此事脉络,还请陈咸阳告知。”

    “这样啊……”陈康故作沉吟,“好吧,那本令就先与少府说一说吧。少府先请坐。”

    荆轲心中焦急,却也只能谢过陈康,依言坐下,等着陈康慢慢说来。

    “今日本官得报,贵国使团副使秦舞阳,与人当街发生口角争执,一怒之下将人打死。于是本官派人追索,在驿馆门口将其抓捕归案。荆少府居然对此全然不知吗?”

    当街杀人,还在驿馆门口被抓?

    荆轲真想打开秦舞阳的胸口看看他的心思!

    然而,荆轲机敏地察觉了一丝不对劲。

    数日之内,秦舞阳连着两次都是与人发生口角,这只是巧合吗?

    而且,为何这个咸阳令非要等到自己前来才告知此事,还在堂上安排这么多卫士?

    荆轲敏锐地从陈康看似平淡的陈述中抓住了重点,“陈咸阳方才是说,秦舞阳是在驿馆门口被抓的?”

    “不错。”陈康眼神略有闪烁,荆轲的机敏让他有些警觉,“前去捉人的差吏亲眼看到他从驿馆出来之后,才动手抓捕。在他逃回驿馆之前将其拿下了。”

    “这恐怕不对。”荆轲开始有些明白了陈康的意思,什么“从驿馆出来”,又是“逃回驿馆之前”,他这是摆明了想要往使团身上泼脏水!

    无论如何,荆轲都不能任由对方污蔑。

    “请问咸阳令,是何人对秦舞阳进行的抓捕,秦舞阳现在又在何处,何不让他们都出来,当堂对质呢?”

    “对质怕是做不了了。”陈康笑得灿烂,但是语气中的森森寒气让荆轲汗毛倒竖,“秦舞阳已经认罪,但他在牢中对王上口出不敬之语,已被割去舌头了。”

    荆轲须发皆张,拍案而起,只戟指着陈康良久,却半晌无言。

    陈康冷眼看着荆轲作色,丝毫不为所动。场间众卫士却被荆轲杀气所激,纷纷抽刃而出,迈步上前,只等荆轲怒而拔剑。

    荆轲胸口起伏不定,他突然明白为何方才上堂之时,甲士并未让自己交出佩剑。

    好算计!可是为何?

    自己只是一个前来会盟兼道贺的使团主使而已,昭国为何自上而下俱要与自己为难?

    荆轲想破脑袋怕是也想不到,在他还未接受太子丹重托之前,就已经被人记在心上了。

    他想不明白此中关节,却也想得通透自己万不可在堂上拔剑。荆轲冷哼一声,放下了手臂,“我能否见秦舞阳一面?”

    “不能。”虽然吃惊于荆轲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制怒,陈康也并不打算让已经议定的流程再起波澜。

    在问对方之前,其实荆轲已经知道了答案。陈康割秦舞阳之舌,显然就是不想让他多嘴。

    于是荆轲并未多做纠缠,“陈咸阳若无其他事,荆轲能否告退?”

    “请。”陈康突然又变得好说话了。

    荆轲一走,果然又见扶苏溜了出来。

    陈康挥手让堂下

    陈康对扶苏,自然不比在荆轲面前的冷淡,互相见礼过后就笑道:“见了荆轲方才动静,才知公子为何对他如此看重了。”

    扶苏“哦?”了一声,以作闻询。

    “此人临刀兵而不变色,当不是懦弱之辈,然而连续受大辱而能制怒,所求必有大事。”

    扶苏这才第一次正视这位此前一直在自己面前表现得……

    说好听点是尽心相助,说难听点就是卑躬屈膝的咸阳令。

    其实也是扶苏被韩非子、百里俜、尉缭子这些大脾气的大才给欺负得有些“贱骨头”了,潜意识觉得如果对自己和颜悦色的,如果不是熟人,十有**就是没有才干的。

    他也不想想,堂堂大昭长公子,贵为储君。想在昭国为官的士人,除了性格实在别扭的,能真都对他横眉冷对么?

    扶苏只是点点头,略微表示赞赏,又得了陈康再三保证,便回府去了,还有个小孩子等着他。

    当扶苏回到家中,就见魏无月在给豹梳头。

    说来奇怪,无论扶苏怎么劝都劝不动他去洗澡的豹,却十分听魏无月的话。

    或许是年龄相近?

    总之一回来,就见洗得干干净净的豹穿上了魏无月小时候的衣服……

    等等,无月的衣服?

    扶苏哭笑不得,“无月,你不要胡闹了。”

    不料,魏无月才是更为不满,“扶苏哥哥才是不要胡闹呢,人家一个姑娘家,非要被安排去与侍卫同住。”

    扶苏愕然。

    就见魏无月将豹的头发盘好,转动他的肩膀给自己看。

    豹洗得白生生的脸蛋配上染红的双唇,确实有了女子的娇媚。

    可是,曾被豹压在身下的扶苏的确难以相信,那样一个有着强大爆发力和隐藏能力的暗杀者,竟然是个小姑娘?

    扶苏突然有些不忍了。

    说来奇怪,同样是少年,如果是个小子,扶苏自问可以毫不犹豫地安排给他各种艰难的任务。

    可是换成一个小姑娘,扶苏却突然觉得不太应该。

    是大男子主义作祟?

    扶苏说不明白。

    只是此前决定的一件事,如今看来或许要有变了。

    豹敏锐地察觉了扶苏的眼神变化,以为对方因为她是女儿身而不满,赶忙将唇上的色彩用手臂擦去,又将无月好容易收拾好的头发打乱。

    “女……可……”豹胸膛起伏,显然心绪大乱,魏无月不知道她这是怎么,只能求助地看向扶苏。

    扶苏叹了口气,“我知道,女子也可以。”

    看到豹逐渐回复了正常,扶苏心中又加了一句:有些时候,女子行事更为容易。

    魏无月不知道扶苏哥哥与小姑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觉得小姑娘有些可怜,想帮助她又不知如何下手。

    扶苏看着无月闪着星星的大眼睛,按了按有些发胀的额头,这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啊。

    魏无月突然“呀”的一声惊呼出声,“我还给扶苏哥哥准备了礼物!”正咋呼着要抛开的无月突然感觉手腕一紧,原来是被豹拉住了。

    看着无月和豹可怜兮兮的小眼神,扶苏笑容古怪,这么看自己干啥,“跟着呗。”

    看来没有玩伴的日子也让无月很烦闷,有这么一个年龄相近的小妹妹也不错,还可以让无月教教她说话。

    暂时放下对豹的安排事宜,扶苏还要处理一下春狩之后遗留的政务。

    春狩的魁首不出意外的确被嬴骐争得,即使后来李信成功捕猎了一头大虫,然而那头巨熊的优势是压倒性的。

    嬴骐所获除了原本就定好的食邑奖赏,更有扶苏的随身玉玦。

    剩余的事务主要集中在狩猎后用度的清算、核对等,已经对此熟门熟路的扶苏并未用太多时间就处理完毕。

    此后就是军务。

    身为监军,扶苏需要对粮草、器械、兵员等出征前的相关事宜进行监察,遇到有不妥当之处,还要与各级将官核实。

    这才是政务的大头。

    但其实也是最不用操心的。

    王翦宿将,出兵前的准备工作对他而言已经如同呼吸般简单,其余几位副将也都是经验丰富之人,不太可能有大的纰漏。

    昭军出战之时,在主将的身边往往会有八位甚至更多的副将,朝堂上只会指派第一副将,其余人选需要主将自行挑选。

    扶苏决定之后先去兵器作坊视察一番,然后再去粮仓转转,这份工作差不多就可以交代过去。

    此时扶苏突然想起了一个名字:苏梦泽。

    这位墨家高徒此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此次倒是可以趁着考察兵器作坊的机会与他再有交流。

    将两件事刚记在竹简上,就见魏无月嬉笑着碰上来一个陶盆,身后自然跟着小尾巴豹。

    扶苏将案上的竹简挪了挪,给陶盆腾出来一块地方。

    于是魏无月就小心地将一盆黑糊糊的黏稠液体端到了扶苏跟前。

    “这是什么?”扶苏用长柄勺舀动着诡异的液体问道。

    “米粥!”魏无月得意洋洋。

    “好……”豹也随声附和。

    我信你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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