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回了自家府邸的门前,白泽仍处于不可置信的恍惚状态。

    候在府门前引颈而盼的童子不得不挣扎着爬上车架使劲拧他的胳膊,才让白泽恢复了神智。

    白泽先是痛呼着拍掉学生的魔爪,这才赶忙抱起童子一起跳下了车,随后转过身对着奉公子之命将自己送回的驭手满含歉意地道歉。

    驭手并未因白泽的耽搁而有丝毫不耐神色,反而恭谨还礼,再三宽慰白先生不必以此为怀。

    身为长公子府的车夫,驭手察言观色之能比之一般的门房并不稍差,知道眼前这位已经攀上长公子大树的谏议大夫日后必会青云直上。

    这样一位未来的大人物今日稍稍展露的一点歉意,日后或许就会对自己有不小的帮助。

    即便最后并没有任何帮助,能与其结一份哪怕十分稀薄的善缘也是好的。

    与车夫道别之后,白泽这才牵着叽喳不停的童子进了门。

    进房之后,白泽先是仔细考察了童子今日的课业,发现对方并未因自己不在而稍有懈怠,白泽微感满意,看了看日头就要起身去做饭。

    “先生不急。”童子放下竹简,一副严肃表情,伸手请白泽坐下,“我有事要与先生说。”

    白泽对弟子这幅装模作样已经见怪不怪,根本没吃这一套,依旧按着原样起了身,“有话来伙房说。”

    童子嘿了一声,却见先生已经出了门,只能无奈起身,跟着先生来到伙房打下手。

    为防走水,伙房周边都是孤零零的空地,留出了防火带。

    从水瓮中捞出一条活鱼,童子忍着口水捧起,直到白泽点头应允才满意地笑着进门将活鱼放到了案板上。

    杀鱼、剥鳞、取内脏、清洗,童子娴熟的手法看得出平常也没少做这些。

    等白泽切好配料之后,童子已经将鱼整治好了。

    白泽是个不折不扣的孟子门生,但他并不会对下厨之事感到耻辱。

    君子远庖厨并不是一个儒者应当遵守的行为准则,而是劝诫君子心怀仁义的建议罢了,真要以子孟子这么一句话而远离厨房,才是歪曲经典的。

    君不见,孔夫子还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吗?

    而脍不厌细之说,就是指的细切鲜鱼肉。

    接过童子处理干净的鲜鱼,白泽挥起厨刀将其细细切成接近透明的薄片,捻起一片在借着阳光看了看,觉得十分满意。

    原本的鱼脍到这一步已经可以摆盘上桌了,然而在扶苏大力推行熟食并为之配备了许多器具之后,鱼脍的做法便多了一道手续。

    在童子使劲拉动风箱将釜中清水加热滚烫之后,白泽将盛有鱼脍的蒸笼放了上去。

    以蒸笼蒸熟的鱼脍不但不会失去鱼肉本身的鲜美,配以葱姜等一起蒸熟,还能去掉腥味。

    在张骞通西域之前,香菜和蒜还没能上中国人的饭桌,这不能不说是十分遗憾的。

    等着鱼脍出笼的间隙,白泽与童子又开始收拾生菜,看样子是要再来一道蔬菜沙拉。

    一边清洗着,白泽让童子说话,“方才要与先生说什么?”

    童子此时全副身心都被越发四溢的鱼肉香气吸引了,直到先生推了他一把,才懊恼地回答:“先生与公子说了什么?”

    白泽手上未停,状似随意道:“你如何知道的?”

    “先生故意支开我之后就匆忙出了家门,回来时还有驷马车架接送,怎么会猜不出?”童子不屑地撇撇嘴,“而且我问过师娘了。”

    白泽用还沾着水珠的大手拍了这个分析了半天废话的弟子脑袋一下,“以后只说最后一句就行。”

    童子恨恨地呲了呲牙,让白泽悻悻然收回了右手,“没让你见着公子,为何不一见面就发作?”

    白泽确实有些好奇,以这个童子的暴脾气,如何能忍到现在才问出口,中间竟还能压着性子剖鱼做饭?

    童子继续拉动着风箱保持锅中的温度,闻言又给炉中添了一把柴,“原本是打定主意等先生回来就要好好说道的。”

    白泽冷汗冒了出来,以这弟子停不下来的破嘴,若要好好说道,那就别想清静了。

    却听童子继续道,“只是看先生在车上发了半天呆,那驭手都没有轰人下车,就知道事情肯定是谈成了。可见日后见面机会还多,也就不在这一次了。

    “另外,日后毕竟是要同为公子效力的,在公子的车夫面前还是要给先生留一份颜面在的。”

    翻了个白眼,白泽选择性无视了童子最后一句话,将清洗干净的蔬菜都切碎放入了盘中,再与调料搅拌均匀。

    “这位公子,确实与常人不同,我承认之前或许是看轻他了。”

    听到这样的评价,童子对先生的兴趣终于超越了锅中的鱼脍,“先生之前还说公子沽名钓誉,为何只见了一面便改观了?”

    “既然明知王上必不会准,此时推行新法,不是沽名钓誉是什么?”

    白泽还记得当时自己如此说后,樗里偲面上那副吃人的表情。

    这也不怪他,白泽知道自己这么不按剧本来,难免会让樗里偲觉得被人摆弄了一道,能给他又好脸色才怪了。

    白泽不知道的是,在熊启借着朝会之事耍弄了樗里偲一回之后,短时间又来这么一遭,没拍案而起就只能说是樗里偲家教好了。

    嗯,自家弟子此时脸上的表情与樗里偲当时也不遑多让了。

    没等童子发难,白泽赶紧继续说了下去,“公子打消了我的顾虑。”

    之后,白泽转述了扶苏关于墨家器具的功用,以及再三证明他对新法的信心和推行新法的坚定意志。

    虽然白泽不知道为何扶苏会认为此时推行新法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然而只要扶苏能让白泽相信他不是仅为了沽名钓誉,就足够白泽态度改观了。

    而真正让白泽决定为扶苏效力的,还是扶苏之后对他另一个问题的回答。

    “公子志向如何?”

    白泽又回忆起扶苏当时大笑之后对此的回答。

    那份意气奋发,才是白泽甘愿为其效命的原因。

    “公子说了什么?”童子被白泽的神情吸引,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答案到了嘴边,白泽却突然改了主意坏笑一声,“日后同为公子效命,你自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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