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块顽石,在如此多炙热视线的炙烤之下,也会被崩成碎片。

    熊启如同死灰的面容终于也无法保持到最后。

    “废后之举,势在必行。”

    利用短短八个字,熊启便清楚地向群臣,更重要的是向昭王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你扶苏不是说我想勾结屈太后来争做楚王么?

    那我直接自己把这条路给它断了。

    不得不说,在这样几乎被全员针对的情况下,熊启的判断还是很准的。

    与其去贪婪一个几乎只有一线可能的楚王位置,不如去争夺一个自己更有可能拿到手上的摄政之位。

    都肯远赴昭国来曲线救国了,以摄政身份回归楚国,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更进一步,熊启完全有足够的耐心来稳扎稳打。

    毕竟,他今年也还不到三十岁,还有充足的时间。

    谁能说他就完全没有机会呢?

    仅通过这一点,就可以看出熊启与胡亥至少在自我认知上的差距了。

    “李相对此是何看法?”问话的依然是御史大夫王绾。

    这位不倒翁最近在朝堂上表现得是越发活跃了。

    李斯神色如常,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王绾脸上的笑意,“公子所说不差,废后势在必行。御史大夫以为呢?”

    “老夫也同样认为如此。”

    拾人牙慧,也不嫌磕碜?

    李斯斜眼瞥了一眼王绾,后者却一脸无所谓的笑容,又将视线转向了位居三公的最后一位,“国尉如何说?”

    这一下,就连扶苏都忍不住看向了王绾。

    这位御史大夫如今左右问询的行为,看着就如同会议主导者一般。

    同时也让李斯如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要知道,在朝会上做会议主导的,除了作为最终仲裁者的王上,从来都只能由百官之首的相邦李斯来做。

    从方才接过扶苏的话,到问李斯如何想,所有人都只会将其视为王绾与两人的正常交流,而非主导权之争。

    但此时王绾再以同样的问题询问到尉缭子的头上,就是明摆着要争抢这个主导权了。

    这让李斯如何能忍?

    “此事与军务无关,国尉不必回答。”李斯不带感情地稍稍坐起挥袖,想要不动声色地将王绾的不怀好意揭过。

    果不其然,尉缭子还在疑惑一向与自己没什么交集的王绾为何突然会询问自己的看法,就听得李斯从中截断了话题。

    原本就如李斯所说,此事与他所管辖的军务无关,尉缭子本也不想回答。

    但就尉缭这个犟脾气,听到李斯如此堵他的嘴,脾气立刻就上来了。

    一旁的扶苏看到这里,心想要遭。

    果然,李斯话音刚落,尉缭便梗着脖子道:“相邦此言差矣,尉缭食君之禄便当忠君之事,且自来军政一体,哪有与尉缭无关?”

    李斯一愣之下,就反应过来这个没有多少政治敏感度的犟老头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为王绾当成了争权夺利的枪杆子。

    “国尉误会了。”李斯心下腹诽,面上却是一副和善面孔,只有扶苏能看到掩藏在其下的怒火,“既如此,有何见解,国尉尽可说来。”

    “我与公子见解一致。”说完,尉缭子仍是气鼓鼓地,然后对着扶苏点了点头。

    这下,李斯又将饱含深意的疑惑目光投向了正扶额头疼的扶苏。

    看到李斯的目光,扶苏就知道他很可能以为王绾,包括尉缭子方才的举动,都有可能是自己在其中穿针引线,甚至是由自己主导的了。

    这下误会就深了。

    而且你还不好解释。

    以李斯的复杂心性,不解释还好,越解释只能越让他怀疑。

    虽然被无意中摆了一道,但扶苏不得不承认,王绾这一手玩得真漂亮。

    他先是似乎与扶苏一唱一和,将话题接过,然后再顺势问向本想与王上一起置身事外的李斯。

    一切都似乎是没有一丝烟火气的随意为之。

    直到将话题引向尉缭子,也只有扶苏等人略微察觉到他的目的,然而到了此时,李斯再想阻止却显得稍晚了。

    王绾对李斯与尉缭子的性格判断十分精准。

    李斯绝不会是坐以待毙的角色,当然会对王绾的行为加以阻止,而且若不阻止,就会显得他懦弱可欺。

    这在朝堂之争,尤其是当着众位重臣以及王上的面前,是绝不能容忍的。

    然而不阻止还好,李斯一出言阻止,却正好怼到了尉缭子的犟脾气上。

    李斯的反应也可以算是快的了。

    一发觉尉缭子的火气,立刻就以退为进,那句“国尉尽可说来”,明面上是安抚尉缭,暗地里其实在无形中将主导权重新争抢到了手中。

    能够在群英济济的大昭朝堂上屹立不倒,李斯的朝争手段自然同样是炉火纯青。

    尉缭最后的反应却让人啼笑皆非。

    虽然他说自己的看法与扶苏相同,但朝臣都何等精明,一眼就能看穿这位大才实际上并无切实看法,他只是不忿李斯不让他说话而已。

    至于最后将话题又扔回给扶苏,只能说是“神来之笔”了。

    在这场掩盖在台面之下的争权之中,除了一个蒙在鼓里的尉缭子,大多数人都看得出李斯被王绾摆了一道。

    而另一个主角——扶苏,也重新清晰地出现在了朝臣们审视的视线中了。

    就如李斯怀疑的一样,不少人都在心中暗暗猜测,这场突如其来的争执,是否出自这位极有可能顺势染指太子之位的贤公子之手。

    若是如此,其中所含的意味便值得让人咂摸了。

    毕竟也见识过各国朝堂的诡谲了,重臣们的那点心思,扶苏自然是也能猜到大半,只是有苦难言。

    幸而李斯并未让因尉缭子一句无心之言所引起的沉默持续太久,又将主导权控制在了自己手中,“那么商议结果就是废后之事势在必行,还有何人反对?”

    无人出声。

    三公与长公子都已经协商一致,再行反对也没有什么意义。

    李斯又稍等了片刻,便开启了下一步的话题,“那么,对于如何解决太子横在国书中所言的借口,各位有何想法?”

    原本有个最好的办法。

    那就是让楚王熊槐下个诏书即可。

    但这条路被昭王自己个儿堵死了。

    倒不是因为楚王过世。

    而是这个消息被早早披露了。

    所以说熊横这次还真的成功耍了大昭君臣一次。

    扶苏又偷眼看了看那位。

    从方才王绾与李斯暗争之时,仿佛兴致缺缺的始皇就以手撑额,似是闭目养神起来。

    对于大臣们或明或暗的那点争权夺利之举,以始皇帝的玲珑心思自然是洞察秋毫。

    但不同于刻意追求所谓君王平衡之道的普通君主,始皇从来不会插手这些明争暗斗。

    说不好听点,那些值得大臣们争来夺去的权力,不过都是从始皇手缝中漏出来的残渣剩饭而已,即便再怎么争,也不过是在始皇的掌中翻腾而已。

    他又何必放在心上。

    这或许是只有自信到极点的君主才有的心态。

    此时从始皇那平湖一般的面容上,扶苏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能再次收回了目光。

    而对于相邦李斯方才抛出的问题,此时也议论大起。

    然而扶苏听了听,没听出有什么建设性的内容。

    讨论了半天,其实无非只有三个建议。

    除了最简单的两个——威逼、利诱之外,还有一个不太上得了台面的建议。

    作伪诏。

    反正楚王是死在深宫的。

    大昭说他在死前写了封遗诏,谁也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这是伪诏。

    但这看似简单易行的方法之所以被称作上不得台面,就是因为这个方法实在是太下乘了。

    虽然没人拿的出证据来,但只要不是傻子,就都猜得出事实如何。

    尔虞我诈自然没错,但这等把天下人当傻子的无赖举动,还是让有着大国骄傲的大昭君臣有些不齿。

    于是话题便轻轻揭过,重又回到了那两个最简单的方法。

    威逼很容易,也是大昭做惯了的。

    天气酷热,白起与王翦的大军在鄢、郢之间耽误的时日也久了些,与其继续空耗粮草,不如东控冥扼关给楚国君臣降降温。

    当然,冥扼重关不是说下就能下的,作为天下九塞之一,冥扼自来是兵家苦地。

    所以即便是视天下强军如土鸡瓦狗的昭国重臣,也只用了“控”,而不是“下”。

    后世发生在此地最著名的事,当属三国时代武圣关羽曾于荆州驻扎,在屯兵于此时,恨不能通过此关北上夺取中原,冥扼因此得名“恨这关”。

    而在春秋时代,此地也极为有名。

    兵圣孙子就曾在吴楚柏举之战时从此领兵南下,几乎灭亡楚国。

    因其地势险要,为兵家必控要地,吕不韦著《吕氏春秋》,将其位列“天下九塞”之一。

    总之,如果将寿春视为楚国的心脏,冥扼关就是楚国的咽喉。

    将白起、王翦两只铁手控上这处咽喉,就是“威逼”。

    至于如何利诱,那便更简单不过了。

    于是在一年之后,扶苏再次听到了那个几乎能在他耳边磨出老茧的地名。

    汉中六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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