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贵客的问话,伙计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歪头仔细而小心地再次观察了一眼几人。

    一位穿着低调奢华的贵族,带着两位明显是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起先在门口遇着时,伙计以为这是一位有钱人家的少爷出门带着两位美人游玩,伙计以为是他有心做买卖,才赶忙迎进了门。

    可进了门之后还未搭上两句话,这位就直接要见自家掌柜,这就让人心中有了嘀咕。

    看样子,这位显然是没怎么走过江湖的,连最简单的规矩都不懂。

    除了巴蜀和东越那边的贩奴人,中原地区势力最盛的两家商贾就是盐帮,还有粮商。

    能够在九州粮庄坐上掌柜一位,且是在陕城这样如今风头日盛的大城中做掌柜,那地位绝非一般。

    这让伙计在心中觉得自己是不是走了眼,领了个雏儿进门。

    幸而对方对于自己给的台阶顺势接了,没有强行要求见掌柜,转而问起了粮价。

    而且不是某一样粮食的价,而是一问就是所有粮价。

    这明显不是来做买卖的。

    无论是走批发还是零售,因为运输的原因,粮商们往往会选择一种或者两种粮食进行买卖,不会有一上来就问所有粮价的。

    况且真要做买卖,打听粮价这种事,不会到了别家地头再打探的。

    再结合对方身上明显不是普通商贾能够穿的衣服(商人若无贵族身份,不得穿丝绸、戴金银),伙计猜测这领头的,或许是官门中人微服私访的。

    这是来体察民情来了。

    这也能解释为何对方身周有这么几位明显的练家子好手。

    那么,对方方才颖指气使地要见掌柜的,就不是雏儿表现了。

    而是以对方的身份,要见一名商贾,即便这商贾在商道的地位或许不一般,但在人家官家面前,当然还是不足提的。

    陕城中如此年轻的大官,伙计在心中念叨了一圈,想到了一个近来如雷贯耳的名字。

    百里俜大夫的左右手,听闻还是得了大昭太子爷赏识的青年俊秀,孟拓孟司马。

    就在扶苏等的有点不耐烦的时候,伙计却将本已弯下的腰肢弯得更深,“容在下斗胆问一句,贵客可是与百里郡守十分亲近?”

    哟,这都能猜出来?

    扶苏稍感惊讶,看来这世上聪明人还是多得很。

    既然已经被猜出了身份,那也没什么好再隐瞒的了,扶苏大方道:“不错。”

    心道果然如此,伙计脸上恭谨的笑容更为热情,“那还请您稍待,小的这就去叫掌柜的出来。”

    扶苏对这小伙计高看了一眼。

    不错,得知了自己身份的状况下竟还是如此淡定,并且知趣地没有点破。

    摇了摇头,扶苏这次倒是没想法见一见那个掌柜的了,既然这个伙计足够机灵,那从他这里获取信息也就可以了,没必要再多让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你来回答就可以了,不必惊扰更多人。”

    看来这位是的确要微服私访到底了。

    小伙计额上稍稍见汗,早知方才就不多嘴去问了。

    一瞬间,伙计心中冒出了无数个因为知道事情太多而被灭口的传说,只觉得自己背上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

    心中紧张,伙计却还是保持了清醒,“是。陕城谷物的价格,总体而言还算平稳,由着安邑丰收,前些日子稍有下滑。后来蜀中地震的消息传来,价格稍有上扬,后来太子治灾的消息传来后,市场又很快回归了平稳。”

    逻辑条理清晰,而且顺势拍了自己一个马屁。

    扶苏微笑着点头表示对伙计的马屁受用不已,听伙计继续说了下去,“大体上来说,麦的价格最高,大宗成交价格在400到480钱一石,黍与菽的价格大约会比同时期的麦低一百钱左右,稷的价格最为平稳,长期保持在350钱附近。

    “北方不种稻也很少有人食用,只有少量会在市场上流动,我九州粮庄的北方地区并不涉及这些交易。”

    这样的价格几乎与咸阳持平,甚至最低点已经低过了咸阳的平均水平。

    看来安邑地区农业的恢复已经对粮价形成了影响。

    “你刚说的,都是大宗交易。”

    扶苏听得仔细,很快就听出了对方陈述中的重点。

    “不错,粮庄并不进行小规模交易。”

    “有多大?”

    说到这个,伙计的腰背挺得直了一些,竟是有些骄傲,“贵客可以在陕城码头看一看,每日出入其中的运粮船,一半是大昭朝廷的,一半就是我九州粮庄的。”

    “九州粮庄。”扶苏又念了一遍,似乎这个此前没有听说过的粮庄,势力的确很大。

    虽然近些日子以来因为安邑的粮食产业已经恢复正常,从关中往陕城的运量已经少了很多,但为了保障西魏地区粮价的平稳,每日里两边的交易规模也不会少于十万石。

    当然,这样交易中的粮食其实很大程度上都不会流通到市场上,而是会存到西魏各大平准仓中作为稳定杆粮价的储备粮。

    这就更显得九州粮庄的能力强大了。

    说它能够掌控一地粮价或许有些高估,因为大昭有平准仓的存在,没有任何个人和团体能够动摇大昭粮价。

    但在能够与朝廷粮食运输平分秋色的情况之下,掌控一地零售业还是很轻松的。

    与大多数人想象的战国商业格局不同,其实早在战国时代,中原的商业就已经呈现非常繁荣的景象了。

    此时的井田制崩塌,小农制还未产生,正是适合大规模商业流动的好时代。

    大多数农户出产的粮食、丝织品,甚至手工业品都广泛地出现在了市场上,尤其是城市人口的繁荣,造成大多数城市的粮食实际上都并非是自产自销,而是从远处运输而来的。

    甚至有可能你在陕城能够吃到从齐地运来的盐,从安邑运来的粮,穿上从蜀中运来的丝,用上从雍城送来的桌案。

    当然,商业的繁荣虽然能够带来物产的极大丰富,但也同时让普通民众应对灾害的能力更弱,而且粮食把控在贪图利益的商人手中,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不过真正让统治者全力抑制商业的原因还是因为商业的广泛繁荣摧毁了在小农经济下,安稳的社会体系,因此并不被统治者所喜。

    才有了重农抑商的政策。

    扶苏其实也一直在抑商和重商之间左右摇摆。

    一方面,为了能够获得始皇对于减轻刑罚的支持,释放数量巨大的刑徒,扶苏以“盐铁专营”之法为国聚敛了庞大得让少府说话都结巴的惊人财富。

    当然,他自己和合作伙伴们,也从中获取了相比于国库肯定少了许多,但也是巨额的财富。

    而另一方面,扶苏在抄袭桑弘羊的作业时一刻也没有忘记在汉武帝后期,他的盐铁官营政策给民生造成了许多负面影响,导致了其后的盐铁会议上,对于盐铁官营的批判。

    当然,盐铁会议上,反对派所强调的经典原则——不与民争利在现在看来是一个无稽之谈。

    即便国家开放盐铁私营,普通民众哪里会有资格参与门槛极高的盐铁交易,能够从中获利,无非只有富比王侯的各大世家而已。

    不过抛开他们的私心不说,盐铁会议中所暴露出来,盐铁专营给国家民生造成的影响其实还是客观存在的。

    而且商人这一流动性极强的社会阶级,的确不利于还处在落后生产力状况下的社会稳定。

    因此扶苏没有照抄桑弘羊的全部作业,而是将“盐铁官营”改为“盐铁专营”,开放了一部分权力给私营企业,国家只在其中扮演了源头的把控和整体流程的监管作用。

    并且建立了一套成体系地,防止盐铁参与者资质不够,以及详细监管的方式(具体可以翻看前面章节)。

    这样的层层限制,就是因为扶苏完全清楚能够这些为了利润甚至能够枉顾律法的商人的逐利本质。

    你永远不能相信一个商人。

    但与此同时,商人的活跃,带来的社会繁荣也是肉眼可见的。

    有人说商人并不从事生产,而只是将货物从一处运往另一处从中赚取差价,似乎不符合劳动人民最朴素的价值观。

    但实际上如果完全没有商人的存在,整个社会就会如同死水一潭,也会造成底层民众的广泛贫穷。

    这也是即便是在抑商最严重的宋代——没想到吧——民间的商贾也是非常活跃的。

    此外,重商还有一个最为显著的好处——它能够有效防止土地兼并。

    当从事商业能够获得比在土地上更多的利益之后,投资者就显然就会将更多的资本投入到能够带来更多利益的事业中去。

    资本是逐利的,古今亦然。

    之所以要土地兼并,无非就是因为他们能够从土地中获取更多的利益罢了。

    小伙计当然不会想得到,仅仅是从陕城的粮价上,眼前被他当做是孟拓的贵客竟然都想到了国家政策上去了。

    见贵客不说话,伙计只得继续命人上糕点吃食。

    贵客自己虽然不吃,但他身边那个看着娇娇小小的女伴却似乎有着与体型完全不相衬的食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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