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这一天。

    约定的时辰是在上午,所以楚云清起了个大早,吃过早饭后,艾小舟去百户所当值,他则先去说好的约定地点等待。

    今天的行程里,入宫后的时间并不多,房家等三家将瓷器献给瑶妃之后,再得赏赐和勉励,说会儿话,左右不过一个时辰,就得告退。

    房家这等家族虽也有底蕴,却还算不上是真正的豪门望族,而且还是在后宫,当然不能久待。

    所以楚云清能在宫里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时辰,而就算他是房家的同行之人,在宫里也不可能行动自如。

    因此他同样要小心,免得被当做刺客抓起来。

    等了没多会儿,在楚云清吃掉第二个糖油饼的时候,一身锦衣的房灵玉便来了。

    他先是四下看了看,像是在找什么人,蓦地,看到了坐在早点摊的楚云清。

    “楚,楚大哥?”房灵玉先是一愣,随后一喜,脸上还有些不敢置信,“你怎么会在这儿?”

    楚云清笑道:“我说过要来京城的,只是没想到,这回还真要拜托你了。”

    房灵玉怔了怔,然后明白了,他压低了声音道:“是你要入宫?”

    “是我。”楚云清说道:“入宫办点事,不会为难吧?”

    “不会不会。”房灵玉连连摆手,“能帮上楚大哥的忙,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楚云清从他眼中看到了真诚,当下心中也是一松,他就怕对方答应是因为楚环玉所托关系的缘故,其实心底会感到为难,那样他也会觉得过意不去。

    “放心好了,我此次进宫不会闹出乱子,也不会给你招惹麻烦。”楚云清说道。

    房灵玉连忙道;“楚大哥说的哪里话,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有什么事,我也能给你担着。”

    楚云清笑了笑,然后道:“蓝姑娘没跟你一起?”

    他说的,是彼时还结识的房灵玉身边的女护卫,蓝萤。

    房灵玉摇头道:“家里还有些事情我不放心,让她照看着。”

    楚云清问道:“那你自身的安全呢?万一再有人行不轨之举...”

    “想要我命的都是表哥和金子玄的人,但今天我是要进宫的,我要是出了事儿,那凶手肯定就是他们。”房灵玉说道:“而且,要是损坏了献给瑶妃的瓷器,他们肯定担待不起的。”

    楚云清点点头,这倒是有些道理,反会让金子玄等人投鼠忌器。

    “再说了,现在不还有楚大哥跟我同行了嘛。”房灵玉面露笑容,“有你在,就算真有什么危险,也随手就解决了。”

    “京城高手如云,我可不行。”楚云清摇头道。

    “楚大哥自谦了。”房灵玉笑了笑,然后道:“时辰也不早了,还得劳烦楚大哥换上护卫的衣服,咱们快些出发吧。”

    房灵玉是带着护卫的衣服来的,只不过事前不知道是楚云清,准备的衣服太小了,他穿不上。

    “那就这么着吧,不穿了。”房灵玉说道:“就委屈楚大哥一回,充当我的贴身护卫。”

    “是我麻烦你才对。”楚云清笑了笑,继而一抱拳,“那便走吧,二少爷?”

    ……

    大峪皇朝横压一世,皇宫之巍峨气派自不必多说,而楚云清先前也是在这青龙大街上走过的,见识过着威严的宫墙。

    房家要进宫的一行人并不多,十几个护卫在宫门外等待他们出来,进宫的只有房灵玉和贴身护卫楚云清,以及捧着玉盒的几个下人。

    每年都来,不论是房家人还是宫门的侍卫,对此都轻车熟路了,简单的问询和盘查流程过后,楚云清一行便进了宫中。

    当然,在盘查的时候还是有过一个小插曲的,那就是楚云清身上的青璇小斧,虽然他是护卫,但严格意义上来讲,进宫都是不得携带兵刃的。

    彼时楚云清还在想一个什么借口,青璇小斧他肯定是要随身携带的,且不会假于他人之手,房灵玉灵机一动,提前说这就是一寻常玉器。

    作为瓷器大家,虽然并不涉猎玉器一行,但多少也是有些门道儿的,把玩个把玉件儿也说得过去。

    最主要的,是青璇小斧太小了,而且虽是斧头,却是玉质,斧刃都没开,要说真用它杀人,除非对方完全没有提防和准备。

    看卖相,它的装饰和把玩特征要更明显一些,所以那些侍卫只是扫过一眼后,就未再理会。

    进了宫门,楚云清低声道谢。

    房灵玉摇头道:“虽然不知道那玉斧头有何特殊,不过能被楚大哥贴身放着,想来对你极为重要。我也有这种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所以能够理解。”

    不管怎样,楚云清还是要感谢对方能帮自己解围的,若青璇小斧不在身上,他总觉得别扭,这不是依赖,而更像是一种‘自己的东西就要自己拿着’的执拗。

    皇宫很大,红色的高墙,金色的瓦楞,阳光洒在上面,金光闪闪的,好像是沐浴的金河。

    走过一道廊桥之后,又经过宫殿和甬道,一队队巡视的禁军走过。

    房灵玉看了眼前方引路的太监,压低声音道:“再过了前边的月门,就是瑶妃的月宫了,楚大哥若有事,不妨快些去做吧。”

    楚云清便道:“若我贸然离开,会不会引起这太监的注意?”

    房灵玉摇头道:“我们是按照往年的时辰来的,而其余两家的人肯定比我们早到,一会儿月宫里的宫女太监都会出来,人一多,这太监看不过人来的。”

    楚云清点点头,在从甬道一个拐弯的时候,身形一动,便从人群中脱身退去。

    而他和房灵玉本就在房家众人的末尾,此举倒也没引起同行之人的注意。

    他冲房灵玉打了个手势,悄然离开的同时,脑海中浮现出之前艾小舟与他说过的,皇宫殿宇分布的地形图。

    皇宫很大,楚云清又是第一次来,饶是提前看过了布局舆图,此时也难免对不上号,有些晕头转向。

    不过幸好,在静下心来之后,还是找到了炼丹所在的方位。

    “希望顾禾在那,希望岑夫子没在那。”

    楚云清一边在心中祈祷,一边躲避着宫中巡视,小心朝那边而去。

    ……

    此时,长生殿中。

    作为平了从前两幢殿宇而起的九层阁楼,这座名为长生殿的地方,带着陛下对长生的渴望,以及有着人间最强大的方士存在。

    这里也是普天之下,最接近长生之道的所在。

    此时,长生殿一层,干净的此间,只有中心一个巨大的丹炉。

    丹炉高约两丈,材质不明呈青金之色,其上雕刻仙鹤流云,小鹿玄龟,还有奇山异水,看起来极为精致,但当看久了,这些雕刻画像反倒给人一种诡异的呆滞和死板感。

    而丹炉是以阵法取用地火,四下皆是白玉砖堆砌,上面刻画阵纹,一直埋藏勾连在这方圆百米的地下。

    这里温度极高,一层楼内除了一个赤膊的大汉外,再无他人。

    此人是昆仑奴,身足九尺,面向凶恶,一头金发汗渍渍的扎成小辫,成缕地贴在脑袋上。他只穿着一件粗布短裤,露着古铜又带些许赤红的精壮肌肉,上面有淡淡的皲裂纹路,好像熔岩一般。

    他就坐在门口和丹炉之间,身上汗如雨下,热气蒸蒸,可神态表情却怡然自得,看不出丝毫不适。

    此外,自二层至八层,每一层都有一尊半人高的缩小丹炉,还有放置药材的木架,盛水的水缸。

    这些丹炉是以凡火供给,每一层都有两个身穿八卦道袍的童子不断添火,偶尔还会打开炉盖,往里添加药材和清水。

    至于第九层,没有丹炉,空旷的楼层里是道场的装潢,上首一张桌案,然后是空空的蒲团,今日岑夫子并没有来。

    或者说,岑夫子自那日神都上空诡异青冥显现,听闻雷声之后,便回了清净门,再没有来过。

    这里目前是由岑夫子的首徒,清净门的大师兄公冶旬暂管。

    九层楼上,静神的檀香袅袅,只有三个人在,皆是闭目静修。

    公冶旬便是那个年纪最大的、相貌最老成的男子,其实他也才二十六七岁,只是长得憨厚,像是三十多的人。

    另外两个,一个是七八岁的男童,身上的道袍有些肥大,也不好好穿而是披着,小脸有股子清秀。

    只不过他屁股底下像是有跳蚤,看似是坐在那,却也不老老实实,总会这里扭扭那里掏掏,哪怕眼睛闭着,一张脸偶尔还会纠结不已。

    最后一人,便是坐在两人对面的顾禾。

    她未穿道袍,反而是一身天青色的绸衫打扮,只不过结了道髻,这身素衣倒也像是入世的女冠。

    而有几分狐媚姿色的脸上冷冷的,如清玉,亦如含霜。

    此时,她眼皮忽而动了动,然后睁开了眼睛,眸光之中,闪过几分疑惑,但更多的,还是冷淡。

    对面,那小道士也连忙睁开眼,第一时间就是跳起来挠屁股,挠得这个狠啊,一阵龇牙咧嘴。

    “妈的,我就知道是过敏了!”他脸色通红,声音稚嫩,却是愤愤,“我都说了我年纪小,屁股嫩,不能久坐,大师兄你非得让我随你修行,还点了这劳什子醒神香,你瞅瞅!”

    说着,他就要将掏了屁股的小手往公冶旬的脸上凑。

    原本还老神在在,一派端庄的公冶旬连忙睁眼闪身,甩袖躲开他的爪子。

    “小师弟,让你来这修行是师傅他老人家安排的,你别为难我啊。”公冶旬一张微黑憨厚的面庞,在看着眼前这小子的手时,更是黑成一片。

    “整天师傅师傅的,你就不能学学二师兄,有点自己的主见?”小道士语气不忿,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公冶旬无奈摊手。

    “够了。”顾禾此时开口,语气微冷,“若是不想修行,就自己回宗门。”

    小道士一噎,瘪瘪嘴,“第一个退出入定的,还不是你。”

    说着,还冲顾禾吐了吐舌头。

    “师妹,小师弟也只是随口一说,你别往心里去。”公冶旬连忙道。

    小道士,道号清水,是师兄弟几人里,唯一得了岑夫子赐下道号的,此举之意,便是将其当下一任清净门门主来培养。

    而公冶旬作为大师兄,就担当起了教导之责,只可惜,清水天赋极高,却不喜修行,玩心太重,总是静不下心去。

    所以,外界才会多传叶乘风是清净门三百年不出的天才,而无人知清水之名。

    事实上,真正的天才,就是这个看似不着调的小师弟。

    而清水还有另一重身份,便是岑夫子已故的师弟之孙。

    公冶旬知道他年纪还小,又是岑夫子托付的,所以对清水总是颇多维护。

    “对了,师妹为何突然停下课业?”他问道。

    顾禾摇摇头,她也说不清方才入定冥想时,心中突然闪过的那丝感觉。

    突如其来,有些奇妙,就一下打破了平静的心湖,让她忍不住醒过来,再也无法静神。

    这并非是一种对不好之事的预感,而是说不出来的一种感觉,恍惚间,似乎内心深处还有一丝丝欣喜?

    顾禾微微蹙眉,有些想不通。

    这时,她胸口忽而一痛,忍不住捂住俯身,然后仿佛习惯般从随身百宝囊中取了瓷瓶,熟练地倒出一粒服下,这才有所舒缓。

    “师妹。”公冶旬皱了皱眉。

    以前的顾禾并没有这个病症,似乎正是对方从太渊州回来,便突然如此。

    顾禾摇摇头,“我没事。”

    她会偶尔心痛,却并非具体的病症,因为莫说宫中御医,便是岑夫子都瞧不出端倪。

    初始心痛难当,吃过不少丹药都得不到缓解,可后来偶然瞧见桌上的山楂和橘子,心中涌出莫名的念头,吃过后竟缓解了此般心悸。

    虽难解其中缘由,不过总算是有了暂缓的克制之法,后来她便以山楂和柑橘为引做了丹丸,在每次心痛时吃上一粒,便可缓解。

    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不仅顾禾想不通缘由,就连岑夫子,也只说奇怪,问她在太渊州时,可曾接触或遇上过什么奇诡之事,或许是不经意间结下的因果。

    顾禾没说出晏红染的事情,而她本身也不相信佛门的这些因果之说,只当是修行烦扰所致。

    而心底里,却隐有忧虑。

    说回现在。

    想到方才的那股奇妙的感觉,顾禾思忖片刻,便起身。

    “我想出去走走。”她说。

    公冶旬连忙点头,“好,这边有我照看着。”

    一旁的清水连忙冲他使眼色。

    “那要不要让清水陪你一起?”公冶旬马上会意。

    “不必了。”顾禾独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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