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深深地吸了口气,牵着崔莺莺的手略有些发抖,崔莺莺没太在意,离别两载,衣锦还乡,能不激动吗?她抬头望了眼自己的夫君,此刻他有些紧张,也有点激动。(小说文学网)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清亮的眸子里透着与他十六岁年龄不相称的坚毅和成熟。

    他把自己的手抓的紧紧,他的手则温暖而有力。

    这就是我的依靠,崔莺莺在心里偷笑着,脸颊**辣的,酡红一片了。

    “哎唷!”一只脚已经踏在小楼门槛上的李熙突然被人一推,整个人突然就失去了重心,他跌跌撞撞地朝前扑去,脚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空空的闷声。

    眼前出现了一个银发老妪,双目深陷,一脸慈爱的笑……

    嗳哟,李熙离着老夫人不足一丈远的地方才收住脚,是侍立在老夫人面前的石雄帮了他一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李熙来不及追究是谁这么促狭地推了他一把。

    他望了眼石雄,一身戎装的石雄立在那如同一具护法金刚,老夫人堪称菩萨,但谁是妖魔呢?

    李熙镇定地整了整衣衫,正准备下拜,刚才还雄壮如护法金刚的石雄,此刻却突然化身为灵猫,只见他蹑手蹑脚游走到自己的身旁,抢先一步拜倒在地,捏着嗓子说道:“岭南道韶州参军事杨赞拜见郡国夫人。”

    李熙稍稍一愕,心里顿时了然,一时也不得不佩服石雄的机智来,此人自己虽然瞧着一肚子不爽,但平心而论,“足智多谋”四个字他是配的上的。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有人已经发出了吃吃的笑声。

    李熙屏息凝神,扫了眼四周,发现簇着老夫人的几个男女腰上都系着红sè丝绦,一时大感放心。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杨葛氏这一言虽是戏谑之辞,李熙却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心则突突地一阵狂跳,尽管刘默彤已经再三强调,自己除了年纪比杨赞略显大外,长相上其实十分相似。从进杨宅大门时,四方街坊邻居和杨宅众家人的反应来看,刘默彤此言不虚。

    面相显老自然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完全可以推说是边关艰苦,风吹ri晒造成的。

    “老夫人请上眼,瞧瞧这位岭南道的新任参军是不是您的孙子?”

    刘万在一旁打趣道,这半个月来他奉命在杨宅办差,里里外外都十分妥帖,杨宅家人对其交口称赞,杨葛氏对他也十分满意。

    杨葛氏听了这话,抿嘴笑道:“刘万你欺我是个瞎眼婆子吗,且让那个九品官自己把脸凑上来,让老婆子摸一摸。”

    石雄忙含混地应了声,膝行向前把脸凑了过去。

    四周又是一阵吃吃的笑,杨葛氏忽然竖起拐杖往石雄的屁股上就是一杖。

    石雄“嗖”地一下跳了起来,揉着屁股乱窜,四下里早已轰笑一片。

    刘万还在装腔作势地喊:“打不得,打不得,打坏了下半辈子你享谁的福?”

    杨葛氏闻听这话,掉过拐杖,作势又要打刘万,唬得刘万连退好几步,一时撞到了戚氏,戚氏一趔趄,恰又踩着了妞儿的脚,小闺女一声尖叫:“你蹄子踩着我的脚啦。”

    四下里更是哄堂大笑,一时厅堂里其乐融融。

    石雄躲到一边,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笑问杨葛氏:“阿婆,说了是摸脸,为何要打屁股?”

    杨葛氏嘿笑道:“打你屁股是轻的,要不是老婆子眼瞎,我就敲断你的腿,敢冒充我孙子哄我。”众人正笑。

    忽有一人嚷道:“岂有此理,谁敢冒充我?”只见一个黑乎乎的锦衣胖子,摇摇摆摆地走到杨葛氏面前,扑地跪地,嚷道:“阿婆在上,孩儿我回来了。”

    杨葛氏扶杖笑问道:“你又是何人?”

    胖子道:“我是你孙子杨赞啊,因为立了军功,方才领了圣旨进宫赴宴,这才刚回来,阿婆,才两年不见,你就忘了我啊。我真的是你孙子,你不信,摸摸我的脸看。”

    锦衣胖子说着膝行向前,把胖嘟嘟的一张脸凑到杨葛氏面前。

    杨葛氏颤巍巍地伸出手在他脸颊上一摸,啐道:“还敢来唬我,你在西北两年,脸还这么嫩?你天天睡懒觉不用上马么?”

    那胖子还要辩解,早被两个同伴扯到一边去了,一个头插菊花的白面少年,跪在杨葛氏面前说:“我承认我不是您孙子,这里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您孙子,不许您用手摸。您换个法子辨认,认准了,您留下,认错了,今晚他可就归我们兄弟啦。”

    杨葛氏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面少年道:“郭仲恭。”

    杨葛氏说道:“你是郭钊家的二郎?”

    白面少年惊讶地问道:“阿婆你认得我父亲?”

    杨葛氏撇撇嘴,说道:“认得,认得,何止你父亲,连你母亲我也认得,是长林公主家的觅儿吧?你回去问问她,当年是谁领着一帮野小子爬我的绣楼掏鸟蛋,被我抓住打了顿板子,爬墙跑的时候连鞋子都掉了。”

    郭仲恭嘀咕道:“还有这等事?她老夸自己打小就知书达礼,原来竟都是哄我的。”

    杨葛氏忽然暴喝道:“你们这三个浑小子,谅着阿婆看不见,就来欺负我老婆子,再不滚到一边去,信不信我每人赏你们一顿板子?!”

    说时作势要动手,唬的三个少年抱头鼠窜。四下里又是一阵嚷闹。

    李熙觉得闹的差不多了,就望了刘默彤一眼,正巧刘默彤也在望着他。

    两人对了一下目光后,刘默彤出面止住了一干嬉闹的少年。李熙则走到杨葛氏面前,撩衣行下大礼,言未讫,两行热泪已滚滚而出,接着鼻涕也出来了,以略有些走调的声音说道:“阿婆,我回来了……”

    一张笑脸,沉静如佛的杨葛氏,骤然间脸sè大变,一脸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咣当。”杨葛氏丢了拐杖,颤巍巍地向跪在面前的孙儿伸出了手。李熙跪的离她太近,这一点大出石雄的计划之外,石雄因此脸都吓白了,事先做的十几套应对方案,此刻竟一无是处。他来不及怨恨李熙自作主张坏了他的大计,虽然也明知此刻横加干涉,效果极有可能适得其反,但他还是迈出了一步。

    “阿婆……”

    石雄满脸是笑,话未说完,就听到了一声闷哼。

    “二郎,谁不让我祖孙团聚,就给我打出去!”

    杨葛氏口中的二郎说的就是刘默彤,石雄闻讯,已经伸出去的手像被蜂刺扎了一般,猝然缩了回来。

    刘默彤轻声应了声是,望了石雄一眼,面sè沉静如冰,看不出喜怒哀乐。

    杨葛氏冰冷颤抖的手终于摸到了李熙的脸颊上,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一刻,李熙闭上了眼,脑中一片空白。自己为何要跪的离杨葛氏那么近,近到她触手可及,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这个问题,在李熙第二次向杨葛氏下跪前,他还没有想明白,其实不光是没想明白,而是根本没有想过。

    和刘默彤对眼sè时,他还是准备按原定计划行事的。

    改变是在他转身望向杨葛氏的那一刻,那一刻,李熙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所有的利害、设计、安排他全忘了,他看到的就是一个盼望孙儿归来的老人,她双目失明,心却是清亮的,母子连心,靠蒙骗之术真能骗过这样一个睿智的老人吗?

    也许没有心机的骗术才是最高的骗术,李熙决定撤去所有的伪装,坦然接受命运的裁决。

    杨葛氏的手枯硬却是温暖的,除了初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外,后面她摸的很耐心,很稳当,僵在脸上的笑容渐渐绽放,终于笑容满面了。

    然后,她的手掌在李熙的脸上拍了三下,两轻一重,最后一下几乎称的上是打了。

    身在其中的李熙倒还没觉得什么,石雄的心却随着这三下急上急下,几乎要爆裂了。

    “唉……”老夫人嘘然长叹,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出去了两年,竟是越长越走偏,那还有我孙儿半点的好容颜。你这个孙儿,我不要啦,你走吧。”

    厅堂里忽然死寂一片,忽然又爆笑如雷。

    经历了大悲大喜,临近崩溃边缘的石雄,此刻几乎是吼着说道:“你不要归我啦!”

    说着拖着李熙就走,看似玩笑的拖拽动作,实则却是连吃nǎi的劲都用上了,李熙感受到了他内心潜藏着的敌意,自己擅自改变他的计划,这家伙来报复了。

    杨葛氏一把抓起丢在地板上的拐杖,说:“拿我的拐杖,敲石雄一下,赏钱十贯!”

    于是爆笑声中,一干男女蜂拥去抢杨老夫人的拐杖。石雄见势不妙丢开李熙就跑,临撒手时,他伏在李熙耳边,恶狠狠地说道:“回头再找你算账。”

    拐杖最后被妞儿得空抢到了,小妮子用尽吃nǎi的劲拖着拐杖四处搜寻石雄,趾高气扬地叫嚣道:“石三郎,快出来,让我敲你几杖。得钱对半分。”

    杨葛氏已经笑的前仰后跌,在一干仆妇的簇拥下去了后堂。

    为了招呼前来道贺的左邻右舍,杨家在前院正堂摆了酒宴,不过天sè已晚,多数人已经吃过了晚饭,邻里们热闹了一场,陆续告辞离去。倒是刘默彤招呼来的那三十几个锦衣社的少年未时初就赶过来了,此刻正饥肠辘辘,管不了好歹,竟是反客为主,一个个自己招呼自己去了。

    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身体疲累,心情却很舒畅的李熙,此刻拿出杨家少主人的威风来,吩咐杨家的几个年轻家丁关门落闩。

    计划赶不上变化,既然最艰险的一道坎已经迈过去了,晚上也就不必再出去厮混了。

    李老三早就心急火燎地赶着去接他的绿珠了,可以想象刘府的某个小院里今夜将很不平静呀。

    刘默彤晚上留在了杨宅,借口是醉酒,已经由刘万扶着去杨赞旧ri所居的后花园书房里休息去了。有他在,李熙觉得心里很踏实。不管以后如何,至少现在他和刘默彤还是一条船上的人,船翻了对谁都没好处,李熙相信他会为自己把好舵的。

    那么,去看看崔莺莺吧。

    半天没见,也不知道她吃了饭没有,现在又以何种身份在哪呆着呢。

    不忙,还是先醒醒酒再说,虽说最艰险的一关已经迈过去了,但事情还没完,现在多了崔莺莺这么个小累赘,免不了又得多费许多口舌。

    这事该怎么跟老太太开口呢,话一多,难免有闪失,嗯,还是得先打个腹稿。

    虽然刘默彤事前曾给他画过一张杨宅草图,但身临其境后,李熙还是觉得陌生,一个人在院子里闲逛的时候,竟然连续两次走入死角。

    不过李熙掩饰的很好,每当眼前路不通时,他就站在那陷入沉思状,让人觉得他是在回忆往事。杨宅老管家杨福打发了一个叫旺财的小厮跟着李熙。

    旺财今年十七岁,身材干瘦,其貌不扬,小眼睛,总爱低着头,不过李熙却很喜欢他,因为他的名字起的很好。

    此外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话特别少,除非李熙问他,他绝不主动说话,而且回答李熙问题的时候也极尽简略,能用一个字的绝不用两个字。

    旺财腰上没有系红丝绦,不过李熙并不在乎,这么一个其貌不扬,沉默寡言的家人,杨赞应该是不会愿意跟他亲近的。

    杨宅不大,一盏茶的时间就转完了,除了后花园让李熙稍感兴趣外,其他的地方都是走马观花随便看看。

    杨宅的后花园约有半亩地,墙外也是一座花园,那是一户商贾人家,虽然有钱,社会地位却不高,一般人家的宅邸都是坐北朝南,后花园位在宅邸的北端,而这户人家却是坐南朝北,宅门朝北开,后花园则放在最南面。

    两座花园之间只有一道爬满了藤蔓的土墙,李熙在那堵一人多高的土墙前停留的最久,什么也没问,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宅子里逛了一圈后,该去向杨葛氏道安了,劳累了一整天,也该早点歇着了,老祖母纵然再思念孙儿应该不会再问东问西了吧。心里这样想着,李熙踏入小院的时候,心情很舒畅,一点也不紧张。

    不过在推门之前,他还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声音很大,不出意外的话,隔着纸质的门窗屋里应该能听到点吧。

    门开了,屋里老夫人斜靠在软榻上,正由戚氏给她捏脚。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戚氏不时地发出咯咯的笑声,老夫人的脸上也是满面红光。

    李熙跪地请安,戚氏过来搀扶他起来。

    戚氏腰里没缠红丝绦,她是杨葛氏的陪嫁丫鬟,对杨葛氏忠心到痴愚,刘默彤没敢打她的主意。好在戚氏结婚的早,随丈夫在杨宅外居住,她子女又多,心思全在自己孩子身上,对少主人杨赞一向关心不够,说起来倒并不算很熟。

    “回去歇着吧,累了一整天了。”老夫人果然心疼孙儿。

    “阿婆也早点歇着,明早孙儿再来请安。”李熙喜不自胜,已经准备撤了。

    “……也罢,且让你消停一晚,明ri我再审问你。”杨葛氏说这话时表情很恼火的样子,不过戚氏却捂着嘴偷偷地笑,李熙心里大安,应该是有关崔莺莺的事。

    小孙子不告而行,自作主张弄了个妻子回来,老祖母发发脾气也在情理之中的。这个李熙早有准备,又多了一晚时间,正好再琢磨琢磨。

    戚氏送李熙出了门,在廊下分别,李熙转身正要走,戚氏忽然拉了他一把,眸子里含着笑意,努努嘴,示意李熙靠近点来。

    李熙伸过头去,戚氏贴在他耳边说道:“沐家小娘子的事,老夫人知道啦,你自己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明儿小心回话。”

    “唔……多多多谢大娘提醒。”

    李熙脑子里乱糟糟的,怎么又冒出个沐家小娘子来?她是谁,跟杨赞有何瓜葛?

    “……多多多谢,”戚氏学着李熙哆嗦的样子,剜了他一眼,“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哆嗦什么?”

    戚氏说完就折身走了,杨葛氏入睡之前,她是寸步不离的,走到了小楼门前戚氏又回身望了眼李熙,晶亮的眸子里满是笑意。

    “那小冤家怎么说?”李熙一走,杨葛氏就坐起身来,待戚氏送走李熙回来,她已经穿上了鞋袜。

    “他还能怎么说,哆嗦着说呗。”

    “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敢做不敢当。明儿要是不好好答话,看我不敲断他的腿。”杨葛氏气哼哼地说道,又吩咐戚氏:“走,咱们去见见宫里来的那位仙女。”

    戚氏抿嘴一笑,道:“您不是说先凉她几天吗?怎么,这么快就改主意啦?”

    杨葛氏顿杖作嗔:“哼,你这是笑话我老糊涂吗,天子赐婚,我岂敢不纳。”沤了戚氏一眼,责道:“你们真行呐,这么大的事偏偏瞒着我,若不是十三郎酒后失言,我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呢。男子汉处世,不怕他犯错,就怕没担当。你别看着他去西北历练了两年,人晒黑了,心还嫩着呢。他要是脸嫩不肯说,你们也瞒着,耽误了人家姑娘,也坏了他的名头。你们都对得起谁?!”

    戚氏赔笑道:“我的错,我该打,好在有福之人自有天佑,那十三郎从不到咱们家来,这一来就帮了大忙,您说这不是咱们杨家要发达的前兆吗。”

    杨葛氏听了这话心中欢喜无限,娇嗔道:“那可不,我杨家这回是苦尽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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