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墙上回来,韩氏做了一桌子菜,李熙却只吃了两口就推说有事要走,朱克荣留不住送他到院外,问他何故,李熙笑道:“休要管我,且回去好好宽慰嫂子,嫂子是好嫂子,可不忍辜负了。”朱克荣脸一红,叹了一声,默默地应了。

    朱克荣带着韩氏及周宛等十名结义弟兄于十月初启程回幽州。

    韩氏收拾的东西除了那个铜盆,一样都没带,李熙也懒得把那些瓶瓶罐罐拿去变卖,他让土兵把东西抬去兵营里使用。自己揣了二十三贯钱去朱克荣家,谎称是变卖所得。钱装在一个布口袋里放在桌子上,韩氏却久久不肯接,僵持良久,她跟李熙说:“我这些家当置办时不过才花了十几贯钱,用了半年,怎么反而更值钱了呢。”

    李熙瞅着朱克荣不在面前,便压低声音说道:“嫂子是个jing明人,小弟佩服。不过有些事还是装装糊涂的好,几贯钱的事,您何必呢。大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对嫂子的一份情,我这个外人也看的清清楚楚,或许他不如我这么会说话,但心地却比我纯良多了,嫂子当多体谅他才是。”

    韩氏抿嘴一笑:“论东拉西扯我不如你,你有钱孝敬你哥我就敢收。不过有些话该是你来说的吗?男子汉大丈夫嘴怎么比女人还碎叨。”

    李熙忙把嘴一捂,起身说告辞,在院中和朱克荣及一干兄弟约定了明ri相会地点,又回首向立在廊下的韩氏拱拱手这才离去。

    在张罗朱克荣回幽州这件事上,李熙忙前忙后,又舍得使钱,燕赵十二兄弟对他的观感大有改变。现在,李熙单独和韩氏说上几句话完全不是问题,不管在院里还是屋里。

    朱克荣回幽州,李熙赠了他三百贯盘缠,又假公济私开了公务路引,以便能歇宿驿站,二ri一早在城外十里亭,李熙领着一妻一妾为朱克荣夫妇办了送别宴。

    直到ri上三竿,朱克荣一行才起行离去,目送众人远去,李熙久久伫立,如失魂魄。

    沐雅馨打发陈招弟来请李熙回家,李熙见沐雅馨不来,就故意留住陈招弟,和她嘀嘀咕咕说说笑笑。不一会儿,沐雅馨就沉着脸赶了过来,斜了一眼陈招弟,咳嗽一声,说:“哟,二位有什么高兴的事,大清早的就嘀嘀咕咕说的这么热闹,能让我也听听吗?”

    陈招弟移步退向旁边,低着头,抿着嘴,含笑不言。李熙怕沐雅馨没轻没重的又说什么伤她,遂打发她去了。惹得沐夫人一肚子酸味泛上来,啧啧嘴说:“好哇,瞧瞧,多懂得怜香惜玉呢,佳人已去,徒生哀伤,天地悠悠,谁解我心……”

    沐雅馨嘴里念念有词,人就欺到李熙身边,和他并肩挨着,她知道当着崔莺莺等人的面,李熙不敢把她怎样,就壮着胆子狠狠掐了他一把,部位在大腿根部,疼的李熙冷汗直流,弓腰如大虾,呲牙咧嘴的又似要吃人的螃蟹jing。

    沐雅馨毫不怜惜他,以身遮挡,轻拍着李熙的脸冷冷笑道:“人走了,徒增伤悲也枉然,我这是为你好,帮你清醒清醒,免得糨糊糊住了脑袋不得回家的路。”

    李熙强忍剧痛,笑道:“谁伤悲了,我看的很开呢。人生可就是一场离别,离别母亲温暖的怀抱,离别父亲结实的臂膀,离别故乡的河山,离别朋友和亲人,离别了记忆中的过去,等到无可离别时,就离别了整个世界……你猜猜,这人最后都到哪去了呢?”

    伸手挑起她的下巴,李熙已经能直起腰了。沐雅馨一把推落他的手,杏眼圆瞪,嘿嘿冷笑道:“休要跟我装疯卖傻,当我不知道你们俩之间那点事,你可真行,朱将军待你如兄弟,你却图人所爱,兄弟妻不可欺,欺人妻遭雷劈。”

    李熙禁不住老脸一红,嗫嚅道:“休要听外人胡言乱语,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时候我年少无知不懂事,现在全都改了,我悟了。”

    沐雅馨怒如母老虎:“你悟什么了?”

    李熙嬉皮笑脸道:“兄弟妻不可欺,欺人妻遭雷劈。”

    沐雅馨沤白了他一眼,眉梢一挑,笑道:“记得就好,今秋雨大雷多,小心真挨了天谴。”二人说话这空档,崔莺莺在陈招弟、如花、似玉的簇拥下已经乘上抬杆往回走了。李熙瞅着四周无人,目中邪光顿生,瞄着沐雅馨隆鼓的胸脯直吞口水。沐雅馨悚然jing觉,脸一红,拧身就跑,早被李熙扑倒在地,yu叫,被他勒住脖子捂住了嘴,待挣扎,两只手又被拧在背后按死了。一阵无力的挣扎后,沐夫人消失在了路边的草丛中。

    ……

    秋收还没结束,蹲在韶州街头找活的乡下青壮就多了起来,趁着秋后的闲暇空档,庄稼人,只要不是游手好闲的懒汉,都会到城里来打打短工,挣俩活钱贴补家用,或留着过年耍钱使。类似情形每年秋收后都有,似乎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城里的铺子、作坊借着秋收后的富足和迎新过年的喜庆劲儿,生意会红火上一阵子,生意好人手不够用,雇请两个短工临时帮帮忙自在情理中。

    再有就是营建房舍住宅也需要大量人手,冬天太冷,chun天太忙,夏天太热,唯有秋后这段时间,不冷不热又不忙,正适宜大兴土木。

    按惯例,州衙两衙官府此刻也会安排一些公益xing工程出来,比如疏浚城里的排水沟、下水道,修补破损的城墙,修葺州县两衙的公舍,以及修桥补路等等。这都需要大量人手。因而只要舍得一身力气,不愁没有挣钱的门路。

    挣到的钱年前会变成各式各样的年货由进城务工者带回乡下,钱仍旧留在城里人手里,等待着下一次的轮回,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不过元和十二年的秋季情况有些特殊,因为广泛而深刻的灾荒已经成为现实,进城找活的青壮们已经不再是为找两个活钱贴补家用或当零花,这一回他们须指着这个来养家糊口。同样的钱,心境不同的人来挣,产生的结果往往是不一样的。

    用工者瞧准机会尽力压低工钱,你不挣有人挣,你不挣,饿死你。

    这钱挣着挣着就有了几分怨气。

    其实有怨气也算不了什么,这世道本来就不公平,怨气何处不在,小民百姓的谁没受过窝囊气呢,忍忍就过去了。

    僧多粥少受点气都不是问题,大和尚和小和尚吃的不一样多也不怕,小和尚要埋怨,可以让他找大和尚评理去,还可以问问他为何别人喝粥能喝饱你不行呢,你为何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呢,整天怨天尤人而从来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这样的和尚活该没粥喝。

    看,一句话就能噎他个半死。脑袋瓜再钝点的,活活能自己把自己纠结死。

    只要有一口饭吃,没人会铤而走险,灾荒只会持续一年,犯险把脑袋丢了可是一辈子的事,这个账,大和尚、小和尚们算的明白着呢。

    分粥的人心里很清楚,毋庸为此cāo心,天要是那么容易就翻过来了,那还有白天黑夜吗,还有ri月星辰吗,还有大和尚、小和尚以及我们这些分粥的人吗?杞人之外不必忧天。

    问题在于,僧越来越多,粥越来越少,少到即使最强壮的大和尚一天也捞不到一碗,粥也越来越稀,稀的近乎一碗清水,当水喝嫌它浑,当粥吃实在太稀。

    不能填饱肚子可是要出大事的。

    若是没有粥了,大家都挨饿,自然也无所谓。

    老天爷瞧咱们不顺眼,预备把咱们全灭了,大伙一块死,你好意思不死吗,你好意思死前啰哩啰唆、跳来跳去惹人讨厌吗?闷头等死。

    问题是,若有人连轻薄如水的粥一天也喝不上一碗,有的人却拿肉骨头喂狗,还当着你的面,你怎么办?安慰你快饿死的儿子说,人家的那肉骨头是祖上传下来的,是人家勤劳致富挣来的,是人家撞了大运道上捡的。

    你这话除了让你儿子怀疑他不是你亲生的外,还有一个作用就是饿死你这个窝囊废。

    窝囊的人注定要被饿死,累及妻子,要想活下去就得硬起来。

    谁不想活?仅仅只是因为要活着,戾气就化成了仇恨,令人彻骨生寒的仇恨!

    十月上旬,韶州属县仁化的一个偏远乡村发生了一起饥民讹诈大户的事件,四十多个饥肠辘辘的山民闯入一处士绅庄园,说要给庄园主人打一口井,方便提水灌园。庄主婉言谢绝了,说庄宅里的水渠够用,无须另外打井。饥民不听,强行在果园里打了一口井,强索三石米和六升小豆。庄主争不过,只好给了,事后告到仁化县衙。

    仁化县十分重视此事,县尉亲赴庄园察看,查明事实后,将三个带头闹事者抓了,先打个稀烂,再锁枷游行,以此jing示乡里。被讹诈去的三石米和六升小豆事后也归还给了苦主。

    虽然招待县尉老爷一行苦主所费远超过三石米和六升小豆,但他仍然觉得值,有这样爱民如子的好官站在我们这一边,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啊。

    此事被当作一件普通的乡村民事纠纷报到韶州,老辣的常太守却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为此他还特意把李熙叫去值房考问了一番。

    李熙听完就说:“这是流民暴动的前奏啊,太守不可不察。”

    常怀德问:“那以你看,当怎么应对呢。”

    “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李熙冲动地说道,见太守脸sè不对,忙改口说:“……当然这么做会有许多弊端,粮食是有数的,饥民却是无穷无尽的,一旦韶州放粮,整个岭南的饥民说不定都会涌过来,彼时就是有灵鹫山这么大的粮山也会被吃空。韶州不当这个出头鸟,等别的州扛不住先放粮我们再见机行事。在此之前,不如行以工代赈之策,由州县出资兴修水利、道路、桥梁,疏浚护城河,把青壮劳力统统钉在工地上,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不做乱,这一州六县就乱不起来。”

    常怀德连声赞好,忽问:“钱从哪来?你兴这么大的工程,没钱谁愿意干?”

    李熙眨巴眨巴眼,答不出来。

    常怀德笑道:“没有钱就不给钱嘛。让他们先闹去,闹到山穷水尽时,一碗稀粥都有人抢着喝。”

    李熙表示不解高深,常怀德也不肯多解释,他旋即以团练使的身份宣布了一件事:从十一月中旬起,所有在役土兵,改由官府补贴粮食,不仅在营吃饭不要钱,每月还有三十斤粮食和五十个钱的补贴,条件是到明年夏粮收获前不得回乡,必须集中住在兵营。

    这一回李熙听明白了,老太守果然深谋远虑,在大家普遍饿肚子的前提下,土兵们却得到如此优待,他们岂能不誓死报效?更为高明的是,这项命令从十一月中旬才开始生效,这既可让土兵们有所期待,又能节省下这一个多月的用度,高,实在是高呀。

    李熙发自内心地拍起了马屁。

    三百土兵接到集结命令后不到三天就全部进了兵营,这速度比往常足足缩短了约十天时间,李熙望着黑压压、欢喜雀跃的土兵们,心里却挺不是滋味,观一叶而知秋至,肯为一口吃食和每月三十斤粮食和五十个钱的补贴在此雀跃欢呼,不正是反衬了普通百姓的困窘吗?

    他们跳的越欢,证明外面的灾情越大。

    这个完全是要出大事的前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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