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裕摆摆手,笑笑说:“我胃不好,吃不得生冷的东西。”

    李熙不勉强,教上凉茶,自己先吃了两片雪梨,李德裕来访前一刻他正和沐雅馨在书房缠绵,被小妖jing撩拨的浑身燥热,正yu有所动作,闻听李德裕来访,遂匆匆赶了过来。

    两碗酸梅汤下肚,身上的燥热去了大半,再拿扇子一通猛扇,火总算去了,这才惬意地用竹签挑起了一片雪梨,慢慢地吃着,薄薄的一片梨还没吃完,李德裕就说了一句话让李熙胆颤心惊的话。

    “岭南出大事了。”

    御史中丞说的十分平静,在李熙听来却仍如晴天霹雳一声,半片还未吃完的雪梨片滑落在地,李熙趴在地上捡起梨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丢尽木桶。

    他表面强装镇定,心中的震惊却无以复加,他的直觉没错,岭南到底还是出事了。其实早在几个月前,因为饥荒闹起的大乱刚刚平息的时候,李熙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韶州的吏治在岭南各州中即便不是最好的一个,也绝对名列前茅,尚且乌烟瘴气,混沌呛人。若非有一个常怀德慧眼独具在大灾之前早早设立了义仓,使得数千饥民在大灾之年有碗粥喝;若非他杨参军大智大勇,生有急智,一个黑虎掏心断了祸乱之源,韶州的局势早在去冬今chun时就已经糜烂不堪了。

    岭南只有一个韶州,只有一个常怀德,只有一个王六和他李熙,其他的州还是遵照惯xing不可避免地糜烂了下去。元和十三年chun季的那场轰轰烈烈的救灾行动,如同凌空降下的一场chun雨,浇灭了岭南各处燃起的怨怒火苗。

    雷霆chun雨暂时熄灭了百姓胸中燃起的火焰,各级官吏若能沉下心来,痛定思痛解决一些深层次的矛盾,深究起火的原因,杜绝死灰复燃,则这场数十年未遇的大灾荒或许能成为一个契机,一个把岭南变成太平南国的契机。

    但李熙早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官场的惯xing不是一两个清醒的人手术刀似的解决方法所能改变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能起到缓和和延缓病情的作用,病根子不除,旧病复发只是时间的问题。常怀德是幸运的,趁着行情大涨的机会离开了,但更多的官员依然懵懂地坐在火山口,不见jing醒,依然贪暴。

    燃烧在地表的火刚刚熄灭,他们浑然不顾仍旧发烫冒烟的地皮,不是小心翼翼地刨开浮土寻找深埋于地下的火根,熄灭它,而是迫不及待地释放自己压抑了一个冬天的贪yu,变本加厉,无所顾忌。

    这大半年,即使远在四千里外的长安,李熙也能感受到岭南的同僚们是如何的疯狂和肆无忌惮。在长安守制期间,李熙每隔半个月就到吏部司访魏谟一趟,目的之一就是翻阅各期的邸报,从中研判天下大势。早在韶州跟张思玩的时候,李熙就跟他学会了怎样从邸报中寻找蛛丝马迹,研判天下形势。修习的功力虽不及张思一半,却也颇为可观。

    待回到长安跟魏谟交往,眼界一时大开,吏部的信息量自非封闭的岭南下州韶州可比,各种隐藏于字里行间的关节一经魏谟点拨,李熙立即心领神会,天下之势看的就更清楚了。

    孔戣和李德裕在岭南期间,平均每个月惩办的贪腐官员都在十人以上,并有逐月上升的势头。孔戣和李德裕都是官场老人,圆滑事故,并非辣手摧花不知人情世故的人,让他们两位都忍无可忍的人,该有多么混账!检点廉察使在岭南尚且如此,没有了制约后,又会是怎样一副场景,李熙睁着眼也能想象的出。

    李德裕和孔戣回京表面上是岭南灾情已熄,赈灾完成,事毕回京,实则却是令狐楚、萧俛等人持续进言的结果,做宰相的受到各方压力,打着存朝廷体面的幌子向天子进言收手,做天子的对岭南的烂局也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巡察戛然而止。岭南的大小蛀虫们弹冠相庆,送完两位钦差回京后,立即变本加厉地释放他们的yu望。

    终于使死火复燃,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岭南节度使管内二十二个州,除韶州、振州、崖州、万安州外,其余十八个州境内皆已重燃烈火,其中循州和端州两地,州衙被砸,刺史逃走,县令被杀,端州参军王喜,夜捕本州刺史捕获,杀其家眷部曲百余口,又将高要县县令朱冒投入大锅中烹煮,自称效法汉高祖刘邦斩蛇起义故事,称之为“烹猪起义”。

    王喜即原韶州乱民首领王七,韶州乱平后,授端州参军,因不满刺史贪暴,愤而举兵。火烧州衙,刺史巫咸裸身窜逃,王喜杀其家眷百二十口,人口悬于街边椰树,杀巫咸以下品官四人。捕获高要县县令朱冒,杀朱冒妻、妾十二人,活埋朱冒三子一女,烹炸六养子。朱冒肥胖肤白,王喜辱其为“白猪”,剃光其毛发,拔除其牙齿,以药灌洗其肠胃,置于大锅中烹煮,又放酱、姜、桂、陈皮、花椒等佐料,待其肉熟,盛放在盘中与众人同吃,吃肉时不皱眉头者拜为兄弟,吃肉时落泪或不肯吃肉者皆斩之。

    刺史巫咸裸身奔平兴,说动夹石寨驻军夺回高要城,王喜率众奔至循州,攻陷博罗县城,烹杀余姓县令、阳姓县丞、牛姓主簿三人,曰“三鲜宴”。拥立县尉王弼为南越王,举兵攻打循州城,不克,回师寇掠归善、博罗、兴宁等地。

    王弼就是双刀王六,韶州乱平后,授循州博罗县尉,因为出身不正,在官常受欺凌。王七杀县令促起反叛,王六顺势而就。

    除王六、王七兄弟外,岭南还兴起其他十余股义军势力。王弼称王后,各自都上尊号,势力大的效法王氏兄弟称王,实力稍小的称宰相,称大将军,称节度使,势力再弱的则称某刺史某县令,蛮民少族则多称酋长、洞主、寨主,不一而足。

    “而今的岭南遍地是火,情势万分危急,不仅岭南管内,容管、桂管、安南,邕管各州也有流民生变,整个南国再无一寸平静。”李德裕的这个判断跟李熙不谋而合。

    今夏有御史弹劾安南都护李象古贪暴,事情一度闹的沸沸扬扬,结果却不了了之。李熙早在韶州时,就听闻李象古的贪暴,不仅贪污公帑,还与海盗勾结贩卖人口,又说此人xing格孤僻,喜爱幼女,每出巡必掠数十幼女回,不出一月,多半凋残,查其死状都惨不忍睹。

    李象古每年向朝中当权者令狐楚等人行贿百万贯,令狐楚等控制言论,阻塞群僚向天子进言,故而作恶多年,一直未得到惩办。

    这样的一个人被御史弹劾后,一时舆论汹汹,竟然可以安然无恙,李熙当时就揣测可能是南方事态不稳,天子忧心临阵换将,导致局势难以收拾,这才暂时容忍。

    “今ri延英奏对,崔相公奏请撤邕管,以容管经略使阳旻领邕管旧地,圣上允可。令狐相公奏请在韶州设保宁军,派大臣镇守,萧俛附议。圣上有意让元理公出镇韶州,编练新军,防患岭南乱民北窜。散朝后,元理公找到我,劝我随他一起去韶州。元理公于我有提携之恩,还在河东时我就给他做掌书记,而今他吩咐我同去,我怎能推辞?”

    李德裕说完这些,坐了下来,喝了口凉茶,笑咪咪地望着李熙。剩下的话不必再说出来,李熙已经心知肚明,李德裕是来拉自己入幕来了。好事呀,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我知道你现在还在守制期间,请你出山的确有些强人所难,怎奈国家大势如此,为臣子者岂可坐视不理。”李德裕目光灼灼,攸然又是一叹,“自古忠孝难两全呀。”

    李熙起身来拱手说道:“杨赞愿追随文饶为国家再立新功。”

    李德裕哈哈大笑,道:“我就猜你是个明理达势的人,好!保宁军草创,你有什么故旧相识的尽可荐来。天子要在韶州新建一军,下辖五个营,除从湖南、江西两地调集军马外,还将选用本地人du li建一营,充做平乱先锋。以无敌兄的才干足可充任此营的指挥使。”

    李熙笑道:“文饶兄容禀,其实我在军中最感兴趣,也更擅长的是军械粮饷的调度,参赞军务或者jing卫中军,这组建新军的差事,您看……”

    李德裕道:“唉,无敌兄何必过谦呢,军械粮饷调度算不得什么大事,jing卫中军我们已有人选。做这些事吃力不讨好,难建大功勋。无敌兄曾在西北击杀染布赤心,又孤身力杀四贼,平了上万韶州乱民,上任始兴县十天不到,就剿灭了横行县里十余年的‘八狗’,足见无敌兄熟悉军务,有方面之才,可堪大任。想当初若无沙陀匪乱,无敌兄此刻或许还未入仕,若无王氏兄弟之乱你也不会只一年就跃升县令,若无剿除‘八狗’之功,也不会封赐平山伯。此番若创建新军平息了南国匪患,说不得一年后,你就又向前跃升一大步呢。”

    李熙搓搓手,笑道:“文饶说错了,我是子爵。”

    “子爵?不错,不过很快就是伯爵了,待你去吏部领了告身入宫谢恩时会当场宣旨。”

    “啊?!”李熙叫了一声,听李德裕这语气,若自己不答应随他南下,不去吏部领告身,不进宫谢去恩,这伯爵就不封了?天子还能这么玩人的么?

    李熙一肚子郁闷也只能藏在心里,李德裕是有备而来,容不得自己不答应,筹建新军就筹建新军,这个倒难不倒自己,不过想到冲锋陷阵,枪林箭雨什么的,李熙心里就发怵,如果让他选择,他还是愿意呆在幕府,哪怕做个孔目官呢。

    “未知这个新建营叫甚军号,我,我能选个吉祥点的军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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