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的一个黄昏,那时候他还是大唐的东都留台侍御史、保宁军兵马使、游击将军、平山侯,一位得胜载誉得来的大将军,一个骤然富贵的亿万巨富,一个刚刚失去妻子和孩子的可怜男人。【小说文学网】因为喝多了酒,他醉倒在街边,同行的阮承梁被他灌醉后趴在客栈动不了身,没人扶持,他只好一个人静静地躺在。

    岭南的秋ri并不向北地寒冷,不够趴的久了人也受不了,李熙感受到了地上的寒气,挣扎着想爬起来,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后来有两个路人过来帮忙,他才站了起来,那两位路人好心地把他扶进附近的一家客栈,还开了个房说让他休息一下。

    李熙那时候醉的说不出话,神智也有点模糊,隐隐他觉察到有些不对劲,这世道还会有人这么好心?开房?想干什么?

    两个路人中年轻的那个给他灌了一碗醒酒汤,李熙本能地拒绝喝下去,被一只枯瘦却极其有力的手卡住脖子后,他也只好就范。

    还真是醒酒汤,灌下去酒就醒了,醒后李熙就吃了一惊:救他可不是什么路人而是熟人。

    一身青衣的仇士良看着像个jing明世故的老吏,同样一身青衣的汪覆海则像个愚笨的家奴。二人面sè都一样的凝重,不过见李熙醒来仇士良的脸上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他吁叹一声后,摇着头说:“陈夫人和念郎公子不幸没于贼手,看把一个威风八面的统军大将折磨成了什么样?可怜呐。”

    李熙闻言潸然泪下。

    仇士良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的话就好说了。”

    李熙擦擦泪,说:“仇公从长安来,有何吩咐吗?”

    仇士良不急不忙,让李熙坐下,方徐徐说道:“天子出内库百万贯赏军,崔雍先拿二十万给张弘靖,自己独吞三十万,从账上看钱都赏下去了,转个身又让亲信将校从士卒手中夺了回来。士卒喧哗,被咸静公主的驸马薛朗撞见,张弘靖碍于颜面要查办他。崔雍畏祸因此铤而走险鼓动牙军作乱。后面的事就不必我说了。”

    仇士良长叹一声:“岭南之地,天高路远,早就成了有些人的后花园,贪腐之酷,世所罕见,天子遣崔咏和陈弘志坐镇广州,本想治一治这些窃国蛀虫,可结果是什么呢,生灵涂炭、玉石俱焚。有些人的心里已经没有了天下、百姓、君王,有的只是他自己。为了一己之私哪怕天崩地陷。”

    默了一会,仇士良又道:“韶州兵变背后有黑手,有人故意把祸水北引,目的是什么?要从淄青节度使李师道那说起,举兵反叛一年有余,数路大军不能平定。年初,魏博节度使田弘正联合淄青大将刘悟一举袭杀了他,淄青平定,河朔藩镇莫不畏服天子之威。”

    “祸乱天下者,内有权阉,外有藩镇,而今藩镇已平,所余者无非家奴耳。你不要瞪着我,我是天子家奴不假,可我时刻谨记为臣子的本分,不敬天子的另有其人。”

    李熙插话道:“仇公是意思是这场大祸其实是**,是有人跟天子斗法惹起来的?”

    仇士良道:“火是它自己烧起来的,那些人的可恨之处在于,火起之后他们非但不灭火,反而站在一旁扇风,堵塞道路,阻挡别人救火。”

    李熙嘻嘻道:“仇公跟我说这些是要我去救火吗,为臣子者,为君王分忧虽死何憾?”

    仇士良道:“好一个忠义的平山侯!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仇士良端起茶碗喝茶,汪覆海将一卷纸交给李熙,面无表情地说:“这是刘默彤临死时呈给义父的,你看看。”李熙手只发抖,看过之后,腿也发抖。

    “李熙,平山侯杨赞竟然是ji院乐师李熙冒充的,好呀,真是千古奇闻。”

    李熙脑袋嗡嗡作响,手不自觉地滑向腰间,咯噔又是一惊,自己的佩剑不知所踪。“忠君爱民”剑丢失后,他又请名匠锻造了一口新剑,取名“倚天”,向来剑不离身的。

    “你是找这个吗?”

    汪覆海拿出一口剑,“呛啷”拔出,用手指弹了弹剑刃,嗡嗡作响。再一用力,咔嚓一响,剑锋断作两截。

    李熙大叫:“汪兄何苦来呢,我花了一百贯请广州名师锻造的。”

    仇士良冷冷一笑:“剑回头让他赔一口给你,只是你这桩公案,我们是不是该算一算呐。”

    李熙道:“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我冒充杨赞只是为了安抚杨老夫人,不想让她老人家因为失去爱孙伤心,除此之外并无他意。刘默彤什么也没跟我说过,我也什么都没干过,我完全是清白的。”

    “你若不是清白的,也早死无数次了。”仇士良淡淡说道。

    一阵尴尬的死寂,除了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外,李熙听不到任何声音,诡奇的是他被识破身份后竟然丝毫不觉紧张,他的直觉告诉他仇士良并不在乎这些。

    趁着这机会,李熙又把刘默彤临死前给仇士良的这封信看了一遍,刘默彤称仇士良为匡美,看起来二人很亲密,从信中语气来看,二人的地位也似乎是平等的。

    一个月前,吐蕃进犯盐州,刘默彤奉命率军驰援,与吐蕃人的交战中身受重伤,不久就病死,这封信是他死前写给仇士良的。

    刘默彤在信中告诉仇士良杨赞早在元和十一年秋就战死在西北,他为了不使刘稹对他产生怀疑,才找了一个替身冒充杨赞。战后刘稹留在长安做寓公,原定计划无法执行,故而他才主张将李熙流放岭南,任其自生自灭。

    汪覆海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他收回刘默彤的信,小心折好塞入袖子里,笑向李熙说道:“你应该感到幸运,若不是遇到刘默彤这样的实诚君子,你也没有今天。杨赞自感家道没落十四岁去参军,试图振兴杨家。刘稹却怀疑他是什么人派来监视他的细作,让刘默彤看着他。刘默彤不忍杨赞因为被猜忌而丢了xing命,就一直带在身边,ri子久了,他跟杨老夫人也熟悉起来,敬慕她老人家的豁达和菩萨心肠,不忍她蒙受丧孙之痛的打击,这才找了你来冒充杨赞。你说若不是他这样的实诚君子,谁会想这样的法子,冒这么大的风险。公然找人冒充朝廷的功臣、子爵,这可是各大罪过呀。”

    “是呀,是呀。”李熙赞同地说道,“可惜天妒英才。可恨的吐蕃人。”说罢悄悄地擦了一把汗。

    “他跟你一样是佩隼的使者,是天子的耳目。你若现在还是各九品参军或哪个小县的县尉主簿之类的小官,一辈子爬不起来,他临时之前或也不会告知义父这些。毕竟他是个实诚君子嘛,怪只怪你爬的太快了。三年不到就从九品窜到了从六品侍御史,还领着军,他是实诚君子,却也是各忠贞之臣,他岂敢不报?”

    “应该报,应该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这样活着其实也很累,如今话既然说开了,二位能否体谅我曾有功于朝廷的份上放我一马,我辞官回乡种田去,安安分分做良民,照章纳粮,再也不折腾了。”

    汪覆海笑了,李熙道:“我做参军时一文没捞,逢年过节,都是我送钱给上官,从未收受一文贿赂,在始兴县受了肖白一座宅子和一个小婢。我宅子已经退了,小婢是朋友间往来馈赠,再说也值不了几个钱。”

    “那你在cháo州贩卖盐铁,在广州贩卖军械,掠卖八百童男童女出海,还有……你把姚呒佟的金山银山藏哪去了?”

    李熙眨巴眨巴眼,拱手道:“二位只要送我一条生路,我情愿以全副身家相谢。”

    仇士良微微一笑,示意李熙坐下回话。

    “刘默彤临死前,我曾让小海过去探视,他拉着小海的手,再三叮嘱不要为难你。他是个实诚君子,是我这辈子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让我打心眼里佩服的人。他的托付我记着,所以我们才能在这相见,说这么多话。否则你应该知道后果的。”

    李熙道:“仇公有话尽管吩咐,李熙知道好歹。”

    仇士良道:“你今ri所得的一切,半数是你自己靠本事挣来的,半数是杨赞替你挣来的。你的儿子下落不明,将来若是找回来了,你是让他姓杨呢,还是姓李呢,你又让他拜那个祖宗呢?杨赞这一页到此为止,算是揭过去了。以后你就做回你自己,李熙。”

    李熙道:“仇公吩咐,在下谨记。仇公是要我投贼做卧底吗?”

    仇士良微笑着对汪覆海说:“我就说嘛,他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绝非只靠运气。你看看,我还没说,他就明白了。”他转首向李熙,目光锐利的能刺穿人心,声音更是冷的怕人:“投敌去做卧底,成功之前你就是个贼。”

    李熙深呼吸一口,说:“我明白了,我去做个贼。”

    “成功,今天你失去的一切都会加倍还给你,失败,你就是个贼。”

    “很好,我信仇公。”

    汪覆海道:“你的妻妾我们会妥善照顾,不过籍没为奴是免不了的,宫里人多眼杂,你也要体谅我们的难处。若你不幸没于贼窝,我们会择机奏明天子,赦免她们,发还你的财物,让她们衣食无忧。”

    李熙呼了口气,说:“崔家的擅长歌舞,可以去内教坊司做个乐师,沐家的脾气不好,女红也不行,打发她去伺弄花草,免得她与人争执吃了亏。李十三、旺财这些人虽然追随我,却不是我的部曲,你们就别为难他们了。抄家的时候多予关照,算是一点补偿。”

    汪覆海道:“你跟王弼、张孝先他们有过节,我们会安排你施一场恩惠给他们,化解你们的仇怨,以后的路就全靠你自己走了。拿来。”

    “什么?”

    “隼符。”

    李熙取出隼符交还给汪覆海,担心地问:“没了它,我是不是就不是内寻访司的人了?”

    “你现在就是个贼。”

    “好。”

    “你不问问叫你去卧底要干些什么吗?”汪覆海有些好奇。

    “去做贼呀。”李熙笑嘻嘻地说道,“在贼窝里做贼,我觉得会很有意思。”

    “那是自然,你可以做一些为官者想做又不方便做到事,为所yu为。”

    “话不能这样说,其实做这种事是很折磨人的心xing的,如果可能的话,我宁可不去。”

    “不去不行,必须得去。”

    “没得商量?”

    “预祝你成功。”

    “多谢。”

    ……

    “醒醒,醒醒!都他妈的起来!”

    一声暴喝声把李熙拉回现实,现实是他现在是个囚徒,还不是贼。

    “做个贼也这么难。”

    李熙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呲牙咧嘴想站起身来,没成功。张龙和阮承梁赶来扶他,被一个看守狠狠地抽了两鞭子,张龙粗壮的手臂上多了一道鞭痕。

    “连累你们了。”李熙痛苦地说。

    “哪的话。”张龙笑笑。

    “哎呀,今天的天有些闷呀,或者会下雨,你们路上多注意些。”

    阮承梁仰面望天,万里无云,天蓝的可怕。晴空能起霹雳脾气刽子手,也能下场暴雨淋死看守吗?原亲兵队长期待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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