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山下,杜辉看着丢盔卸甲败退回来的披甲瞠目结舌,半晌无语。他不明白,打了这么多天,自己派出生力军出战怎么还会败得这么惨?但是,当他知道江义一面也是如此的时候心里便平衡了许多。

    手下有人说道:“军门,这天色依然开始暗下来了。贼兵擅长夜袭,小心夜里便逃掉了。”

    杜辉说道:“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到了嘴边的肥肉还能给他飞了不成。传令下去,两刻钟之内再组织人手给我冲上去,一定要拿下马得功。”

    下午五点,天色昏暗,清军依然冲上了明军阵地。十分钟之前,孙长青率领一千人向东突围而去。蘬茗小茶山上马得功率领师部五百人奋力抵抗。

    周围杀声震天,此时早就没有了火枪的轰鸣声,有的只是近身的肉搏战。马得功挥舞砍刀砍翻了两个披甲兵。一个人把缺口堵住了。身边的亲兵正在别处厮杀,顾不得他。马得功只能一人应战。

    胸墙本来便是草草修筑的,寒冬腊月更是不可能修得结实。几次作战,胸墙早就已经破败不堪,此时挺立在那里不过是给明军一点心理上的安慰罢了。

    清军全力进攻,就在马得功指挥处不远的地方推倒了一小段大概五部左右的胸墙。几个披甲顺着这个缺口冲了进来。马得功虽然是师长可此时已经和士兵一样拔刀战斗了。他武艺高强,身高力大,砍翻从那缺口冲过来的两个披甲后,其他人被吓住了,隔着缺口一时之间不敢过来。

    突然,马得功觉得左臂一痛,猛然之间不知道什么东西从自己的面前飞过。马得功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赶快扭头一看,左臂竟然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没想到是中了手斧。那斧子飞过来打在铠甲上又被弹开了,但还是划开了皮肉,马得功流血不止,一时之间疼痛难当。

    此时,那扔手斧的披甲冲过胸墙的缺口,对着马得功举刀就砍。

    马得功大喝一声,快步冲向那披甲兵。那披甲兵手中握着的是一把云梯刀。见马得功冲了过来,凶神恶煞,竟然自觉不是对手,转身想跑。然而后面的披甲却一起拥了过来,进退相撞,反而把他撞向马得功。不得已,那人只有迎战。两个人刀锋相碰,那人便知不是马得功对手,然而正要逃走却被马得功一刀砍在肩膀上。

    那人哇呀惨叫一声便跌倒在地。马得功上前一步,刚要结果那人的性命,突然觉脚下一痛。原来地上躺着一个满清的伤兵,拿着半截短枪刺中马得功脚踝。马得功吃痛,来不及去结果手拿云梯刀披甲的性命,便挥刀将伤兵斩杀。那手拿云梯刀的伤兵便趁机在地上一个打滚,逃了开去。但是没逃几步,突然便是一声火铳的爆响,那人的头颅碎裂,鲜血和脑浆洒了一地。

    然后便又是一阵火枪的轰鸣,十几个清军被击毙。其余清军听见火枪的响声,立刻吓得转身便逃。神策军的士兵也不客气,冲过去对准清军后背便砍。又有十几个人被砍翻在地,哇哇怪叫。其他人听见便逃得更快了。

    “鞑子跑了,鞑子跑了!”阵地上一片欢呼。

    马得功受了伤,依靠着胸墙坐下。此时,师部的侍卫长赶快过来给马得功包扎伤口。

    “是你的人?”马得功问。

    侍卫长点了点头说道:“我们每个人还有四发子弹,留在这个时候用正好把清兵吓跑了。”

    马得功嘴角流出微笑,点了点头。清点人数,只剩下不到三百士兵了。此时,马得功在侍卫长的搀扶下,简单地看了看战场。

    战场上一片狼藉,尸体已经差不多覆盖了整个阵地。清军士兵和神策军士兵的尸体叠加在一起,显然是因为曾经有人踩着尸体搏斗。很多地方都是尸体成堆,显然那里经过激烈的战斗。

    阵地上的积雪早就融化了,不是因为天热,而是因为人在上面摸爬滚打把雪化开了。鲜血到处都是,有的地方和着融化的雪水已经能够没过脚面。不少地方黑漆漆的,那里显然着过火。马得功什么都闻不到,因为恶臭和死亡的气息已经让他的鼻子已经失灵了。

    剩下的神策军士兵个个带伤,运气好的弄到绷带止血,运气不好的,随便扯了一块布包扎伤口。此时,血已经渗了出来和汉水黏在一起。

    马得功看着自己的士兵大声地说道:“神策军的弟兄们!我马得功对不起大家!”

    听到马得功说话,所剩不多的士兵也都聚拢到了大旗下。

    看着一张又一张朴实的面庞,马得功悲从中来,但是他还是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大声地说道:“弟兄们,我马得功无能啊!是我决策失误,以至于功败垂成,本想要打清军个伤亡惨重再回防长沙,但是却自绝于此地。是我对不起大家啊!

    想我马得功一生戎马,到了今天虽然穷途末路,可是却并不怯懦。当年我误入歧途,和田雄一起出卖弘光皇帝,做了满清走狗。看起来飞黄腾达,其实不过还是满洲的奴才,一条狗而已。后来幸得关将军、吴王指点迷津,这才幡然悔悟,重投大明。如今再看我自己,怎么看都活得像个人。不像从前拖着耗子尾巴当畜生。现在就算是死了,我马得功也是死得其所,死无遗憾,像个人一样去死!况且我有三个儿子,我死了也有后了。

    可是,弟兄们,你们不一样,你们还年轻。很多人还没成亲呢。如今,穷途末路……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家摘了我的首级,去清军那里请降去吧,保住一条命,以后找机会再回大明。我便用大旗做纸,用血做墨,写下‘身在清营,心在汉家,得功甘愿死,以全众人性命’,大家撕扯分了这旗当做信物吧。

    弟兄们!咱们神策军只能有战死的师长,决不能有被俘的师长!来吧,动手……”

    马得功说这番话的时候,下面却鸦雀无声。

    就在此时,一阵鼓声响起,惊天动地,清军又开始进攻了。

    突然士兵中有一个人朗声说道:“出卖师长活条狗命?那我还算个人吗?”

    又有士兵说道:“师长是条汉子,难道俺们这群人是孬种?”

    “卖主求荣的事我不干!”

    “我宁可死也不给满清当狗!”

    ……

    ……

    ……

    侍卫长见士兵个个好汉,便大声喊道:“弟兄们!咱们是神策军,神策军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投降的孬种!大明!”

    士兵一起喊:“大明!”

    “大明……大明……大明……大明——大明——大明——大明!大明!大明!”

    马得功和全体士兵一起呐喊,有的士兵一开始还在小声呐喊,但是喊着喊着看着同样喊着口号的战友便大声起来,最后竟然变成了响彻云霄的呐喊。

    此时,清军江义部已经冲到胸墙外一百步处。这一次,清军胸有成竹,自信满满,自问必然一举消灭眼前这股明军。

    然而,此时气氛陡然发生变化,只听得胸墙那一侧明军在大声呼喊。而这蘬茗的小茶山似乎是一座火山,正在酝酿着喷发。

    突然,胸墙内一声暴喝:“大明我来啦!”

    “杀呀!”

    胸墙被明军推倒,二百神策军士兵如猛虎下山,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挥舞砍刀和军刺冲向清军。

    清军懵了……

    领催惊愕不已:哪里应该是这样的节奏,不该是明军瑟瑟发抖然后被全体围杀吗?

    然而,神策军将士根本就没有给这些清军更多的时间搞清楚状况,他们很快就被明军冲散了。许多清军还没有和神策军接触便败走,前推后挤,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

    半个小时后,胸墙外面的杀喊声逐渐弱了。披甲兵已经杀红了眼。他们端着刀枪如群狼般围拢明军阵地。

    马得功脚踝受伤没有办法冲锋,便被“留下”了。此时,他“坐”在地上,长袍罩在身上把受伤的腿也一起盖住。

    他指着围拢过来的清军,嘿嘿笑着说道:“看看你们的样子,人不像人,狗不像狗,真是可笑啊,我马得功还是头一次这么近看你们这群玩意,可笑,当真可笑……”说罢,马得功哈哈大笑。

    一个清军领催大声问道:“你真是马得功?”

    “你个狗杂种也配问你爷的姓名?”

    那领催欺见马得功袍子上面已经渗出血来,便知道他受伤了,朝他啐了一口,亮出屠刀,上前两步便要结果马得功的性命。

    “砰”一声巨响,众人吓了一跳。再看时,那领催胸口中弹,血洞正汩汩地涌出血来。那领催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胸口的血洞,栽歪了下去。

    马得功大笑着说道:“蛮子,这叫火枪,你能死在火枪之下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说罢,马得功扔掉枪口还在冒着烟的手铳,指着周围的清军边笑边骂,斥责其猪狗不如。

    清军被骂的怒了,又看到马得功已经开了一枪认为他只剩下虚张声势,便逼近身前想要取他性命。

    马得功见清兵近了,突然面色转冷,目光炯炯,忽地一下扯开自己的袍子,那下面竟然堆着八小罐火药,马得功的另外一只手握着一把燧发火铳正对准了火药罐。

    清军见了,惊吓得尖叫不止……

    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马得功的一生在他的眼前掠过:辽东老家的父母被清军杀害,他和兄长投军,兄长战死,他立功做了总兵;出卖弘光皇帝,降清,大战郑成功,南京城下被俘,降明,玄武湖的俘虏看不起他,大战吴国贵……

    一张张面庞在他眼前浮现:苍老的母亲,惨死的兄长,惊恐的朱谊泐,一脸稚气的顺治帝,面如重枣的关盛年,古铜色面孔的吴王,稚嫩士兵的面庞……

    最后浮现在马得功眼前的是长子马三奇那“傻乎乎”的模样。

    三奇一开始就做了吴王的侍从,听说现在去南京讲武堂了,肯定是吴王要重用犬子了,这真是我马家的荣耀啊……

    可以了!没有遗憾了!

    马得功大喊道:“神策军天下无双!哈——哈——哈——哈!”

    随即扣动了扳机,火花引燃了火药,子弹射入火药罐中,几个火罐伴随着爽朗的大笑声一起爆炸。

    “轰——隆——”,马得功和跟前的几个清兵全被炸上了天!

    黑火药爆炸的冲击力撕碎了马得功的身体,把他的首级高高地抛到空中。那首级旋转着划过一条完美的弧线,嘭噔,落在地上,面朝苍天。仔细看时,那面庞上带着的是犹如花儿绽放般的幸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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