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为的脚步猛地顿住,头脑里闪过一个词——借刀杀人。

    是否有人,想借此事,利用自己之手,除去政敌?

    在真正研究此案之前,苏大根本没料到,原本极简单的遇刺案,会变得如此复杂。

    “寺卿,现在我们怎么做?”

    “派人,需要大量人手,给我盯死贺兰敏之,还有郭行真。”

    苏大为缓缓的道:“从现在起,他们的一举一动,哪怕是更衣如厕,我都要清楚的知道。”

    “这……喏。”

    高大虎额头冒汗。

    从他对苏大为的了解,这一次,阿弥好像是动了真怒了。

    “寺卿。”

    李博手里拿着一份记录供词的竹纸,快步走进来:“蛇头的供词取到了。”

    “人在外面?”

    “在外面候着。”

    “先让他候着吧。”

    都察寺等级森严,什么级别,才能见到什么样的场所。

    这里是都察寺卿的公廨,一般的蛇头,是不够格走进来的。

    也免得看到不该看的,走漏消息。

    苏大为接过李博递上来的供词,一目十行的看完。

    当目光落到最后几个字时,眼角微微一跳。

    “韩国夫人?”

    “正是。”

    韩国夫人,便是武顺。

    据蛇头供述,他见到有人故意放火后,便留上了心。

    此后悄然跟随那人,最后见此人消失在韩国夫人府上。

    韩国夫人武顺府。

    那么,放火烧牙医铺子的人,出自武顺府上。

    也就侧面证实了,此事确与贺兰敏之,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看来此案,还得落在贺兰府上。”

    高大虎在一旁看了看苏大为的脸色:“要不要我带几个人,把贺兰敏之……”

    “不可。”

    李博与苏大为几乎同时开口否定。

    “贺兰敏之是武后的外甥,有这层关系在,除非有绝对的证据,否则轻易动不得。”

    苏大为在一旁点点头,肯定了李博的判断。

    动贺兰敏之,他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但有一点,便是顾忌着贺兰敏之、武顺,与武媚娘的关系。

    要么不动,要动,就要把事做绝。

    打蛇不死,反受其噬。

    在这之前,任何引起对方警觉的动作,都是不智的。

    苏大为沉吟着,目光在那份供词上反复看着。

    还在思索。

    李博在一旁道:“寺卿,依你看,这事会是贺兰做的吗?会不会有人嫁祸呢?”

    “也不无这个可能,若是有人嫁祸的话……”

    苏大为抬头看向高大虎:“贺兰最近与谁结仇,或者说,谁最想看到贺兰敏之出事?”

    高大虎闻言,笑了起来:“那自然是郭行真。”

    “郭行真?”

    高大虎压低声音道:“我也是留心这个案子,昨日方查到这方面的情报,武后身边,以贺兰敏之和明崇俨为首的一派,与郭行真等为首的道士,颇有仇隙,双方势成水火。

    贺兰曾想扳倒郭行真,但未能如愿。”

    苏大为眼睛一亮,抬头看了一眼李博。

    刚好看到对方眼睛闪过明悟之色。

    “如此一来,动机便有了。”

    一件案子,最难的其实就是判断幕后之人的动机。

    一个合理的动机,是一切案件的起点。

    哪怕中间如何变化曲折,只要找到这个起点,便如找到绳结的线头,所有的疑问,便可迎刃而解。

    在后世,还有一个词来形容,便是“受益方”。

    一件案子当迷雾重重,看不清本来面目时,可以从最后的受益方,倒推案情。

    “大虎,你派人把那蛇头带到偏厅去,我一会要亲自问话。”

    “是。”

    看着高大虎匆匆安排人去办。

    苏大为走回自己的公案前,提起毛笔,沾了沾砚台中的墨汁,沉思片刻,在纸上刷刷落笔。

    这次的刺杀案,对方真正的意图,并非是杀死自己。

    那么,从这个结果来看,刺杀事件,会引发什么?

    引发苏大为的震怒,引起李治的重视,各方关注下,必定要有一个结果呈给李治。

    于是破案的压力和动力,便有了。

    不论是否苏大为来查这个案子,顺着此案的行凶者追查,都不难查到王氏。

    到这里线索是断了。

    但凶手牙齿中的毒,是最明显的提示。

    此种蛇毒,长安各处医铺都没有。

    只有为太治李弘治病,才弄到一些赤炼蛇毒。

    而这毒,是掌在道士郭行真手里。

    到这里,一切矛头都指向郭行真。

    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看上去,似乎是郭行真动的手。

    但,郭行真与苏大为并没有明显的仇怨,此前也没见过面。

    并没有足够的理由和动机,去做行刺苏大为之事。

    按通常的逆向思维,有可能是郭行真的敌人,想借苏大为之手,将郭行真除去。

    这个人,除了贺兰敏之还能有谁?

    不过,这里还有一个疑点。

    首先,据苏大为对贺兰敏之的了解,他虽然有动机,但是却欠缺这种城府和头脑。

    设个陷阱,集合人力直接下手刺杀,直来直往,才更符合贺兰敏之的个性。

    而且整个布局,看似简单,其实细察之下,却极为复杂,有着极深的谋略。

    这不像是年轻人能想出来的局。

    更像是一个狡猾的中年人,精于人心算计,深黯各方势力矛盾,才能做出的布局。

    所以苏大为,更倾向于,这是郭行真假借刺杀之事,欲打击贺兰敏之。

    真相如何,还需要后续的查探和证据支撑。

    从当下掌握的情报来看,行刺案的幕后凶手,便在贺兰敏之与郭行真之间。

    必是此二人中的一个。

    暂时,思路先推进到这里。

    若想得出最终的结论,还得有更多的证据支撑。

    苏大为提笔,重重点了一点。

    “寺卿?”

    李博在一旁,小声提醒。

    “知道,现在去蛇头那边。”

    苏大为站起身,手掌一抹,将写满字的纸,再次化为粉末,片字不留。

    写这些,只为了帮助他的思路,做思维导图。

    绝不可留下任何字。

    在都察寺内,任何案件,都以保密为第一。

    “对了,李主薄。”

    苏大为与李薄一起向外走去,在他耳边小声道:“之前提起的那件事,你与大虎,暗中清点一下,有可疑之人,报与我。”

    “喏。”

    李博心领神会。

    刺客行刺之事,除了可能借苏大为这把刀去杀人。

    还带来另一个副作用。

    就是令苏大为意识到,都察寺可能被人掺了沙子。

    毕竟这几年,他在百济那边,无法亲自盯着。

    而刺客居然冒任为都察寺的密探以接近。

    这本身,就透露出极大的信息量。

    苏大为已经暗中令李博和高大虎开始暗查。

    一切可疑之人,都要找出来,然后苏大为会用各种方法,将这些人清除出去。

    或许会有冤枉的,但情报这种事,宁可错杀,绝不可放纵一个。

    都察寺做为苏大为手里现在最大的凭仗,是绝不能有任何超出他控制之外的因素出现。

    至少,要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

    到了偏厅,苏大为在李博的陪同下,在一众密探的护卫下,坐在主位上。

    下方,一个身形瘦小,举止猥琐的中年汉子,小心翼翼的走上来。

    卟嗵一声,给苏大为跪下。

    “小的,见过寺卿。”

    “姓名。”

    “钱二郎。”

    钱二郎喉结蠕动着,明显的流露出紧张。

    从他的角度看苏大为,看到的不是人面。

    而是一张狰狞的鬼面。

    端坐于大厅之上。

    在鬼面者左右手,身形彪悍的都察寺密探阵列森然。

    透着一股无形的压抑和杀气。

    这一切,都在蛇头心中,形成一种威严和镇慑。

    苏大为面上,是鬼面水母所覆,幻出鬼面,以慑人心。

    当年兰陵王高长恭因为长得太过俊美,所以每战,必用鬼面水母幻化鬼面,以震慑敌人。

    苏大为此举,有异曲同工之妙。

    最重要的是,他的面目,乃是都察寺最高机密。

    级别不够,根本无法亲眼目睹都察寺卿的模样。

    岂能让一个最底层的蛇头,都察寺外围的暗哨,能看到寺卿的模样?

    那样还有何机密可言。

    万一蛇头叛变被人收买,那就乐子大了。

    都察寺建立已有数年,规矩森严,凡事皆有章程。

    “钱二,你能确定纵火之人真的去了韩国夫人府上吗?”

    “小人,小人敢以性命担保,绝对属实。”

    钱二重重磕头道:“那人进去后,我守了一个时辰,不见人出来。”

    “样貌你记下了吗?”

    “记下了,已做了拚图。”

    一名文吏上来,递过一张图。

    李博接过,再转呈给苏大为。

    这种图,有点像是后世刑侦的拚图。

    是苏大为设计的。

    将人的脸型五官,分成各部份,让证人根据不同的五官和脸型组合,来找与目标犯人最接近的图样。

    最终拚出犯人的样貌,**不离十。

    苏大为看了一眼,转回给李博。

    “查查这人身份。”

    “是。”

    苏大为盯着钱二,不再说话。

    整个大厅内的气氛,有一种安静的恐怖。

    那钱二跪在地上,如跪针毡,额头大汗淋漓,身体微微颤抖。

    但却不敢抬头,更不敢偷看苏大为。

    皆因为苏大为那张鬼面,还有身上散露出来的气息,实在太过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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