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壁前的明光铠,一具由衣甲具装组成的立式甲,背后以木架支撑,就像是后世倭国展示的一些战国大名铠甲。 比起倭国的漆木甲,眼前的这具大唐明光铠,更威武,更强悍。 胸前的护心镜早已不是完美状态,上面留有无数刀劈枪戳的痕迹。 护臂、护裆、护膝,皆有破损。 这些是战争留下的痕迹。 虽有破损,但这具明光铠依旧保养得极好。 光滑锃亮,不见一丝锈蚀。 在头盔正中的位置,原本应该是武士脸部,现在覆着一张面具。 红漆如火,獠牙外露。 乃是仿佛家护法金刚之相。 正是因为这张面具,令苏庆节和苏大为进门第一眼,都震撼住了。 几乎以为自己见到的是真人。 “阿耶!” 苏庆节失声叫道。 他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衣甲在此,人呢? “叫什么叫,我还没死。” 从里间,传出一个略显虚弱的声音。 苏庆节和苏大为先惊后喜,大步冲进去。 两人进了里间,才发现别有洞天。 里面桌案、地图、笔墨、书卷、战报,齐聚一堂。 苏定方身着常服坐在桌案前,左右分别有文书和主薄,以及贴身亲兵。 这里,不像是居家卧室,反倒像是苏定方在战阵前的大总管行营。 这副画面,令苏大为和苏庆节一时傻眼了。 他们想过许多,想过苏定方病重卧床的样子,却没想过,亲眼看到的一切,有这么大的反差。 苏定方居然还能坐着视事。 还能办公。 看样子那精神头居然还不错。 桌案后的苏定方,将手中的毛笔搁下,向着两人扫了一眼:“还愣着做甚,过来吧。” “阿耶,你这是……” “说来话长。” 苏定方没有回答,而是抚须看向苏大为:“阿弥来了,说明先锋援兵已至凉州了?” “是,前几日刚到,安排好诸事后,便和狮子来看您了。” 苏大为上下打量着苏庆方。 年过七旬的苏定方,头发已经全部雪白,面上风霜之色越发浓重,皱纹爬满了额头,显得愈发苍老憔悴。 不变的,是他那双眼睛,依旧散发出不输少年人的炽烈精芒。 “大总管,我们来之前听说你病重……” “唔,之前确定病过一阵,如今已经好差不多了。” 苏定方活动了一下手臂,显示自己无事。 “那他们为何都说你病重不起。” “坐下再说。” 苏定方伸手示意苏庆节和苏大为两人坐在自己面前。 早有亲兵搬来了胡凳。 一旁的文书甚至还不知从哪里弄出一个小泥炉,摆上了陶壶,放上了茶杯,在一旁一声不响的煮起了茶。 苏大为环顾四周,发现屋内所有人忙忙碌碌的,没一个闲人。 似乎不断有卷宗和战报,从隐秘的渠道传递进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这一切。 在外面的时候,几乎以为这里是座死宅。 以为苏定方真的病重。 想想先前那位肃州刺史周雅相一脸凝重的神色,苏大为颇有些无语。 待二人坐定,苏定方这才开口道:“我病重,是真的。” “嗯?”苏庆节忍不住伸手过去握住苏定方的手掌:“阿耶……” “现在没事了。” 苏定方拍了拍他的掌背,接着道:“六年前,我在乌海破吐蕃副大相达延莽布支,那时曾中过吐蕃的瘴气,之后身体大不如前。 这些年,先是打都曼,又打百济、高句丽,又被陛下命为安集大使,来坐镇河西…… 我已经明显感到精力衰竭。 此次虽然病愈,但比之前更加不如,不知哪天,可能真的会长睡不起吧。” “阿耶!” 苏庆节握紧苏定方的手,眼中涌出泪来。 “狮子,收起眼泪。” 苏定方向着儿子,脸上抹出平日少有的慈爱:“你是我苏家儿郎,是我苏定方的儿子,怎可软弱。” “阿耶,不打了,咱们不打了,我去跟陛下请辞,让您回家,回长安,好好颐养天年。”苏庆节双手握起苏定方的手,哀哀请求。 这只手,曾是那么有力,那么粗糙,那样的温暖。 记忆里,无数次被这只手抚在脑袋上,听着阿耶严厉,又不失慈爱的话。 但现在,这只手变了。 它不再强壮,它瘦了,瘦到皮包骨头,瘦骨伶仃,掌背上还有些老年斑。 摸着这只手,它不再温暖,它冰冷,它衰竭。 正像是苏定方的生命。 谁也抵不过时间的流逝。 “阿耶,我带你回长安好不好!”苏庆节哀求道。 “痴儿。” 苏定方缓缓抽回自己的手,用一种不可置疑的语调:“大丈夫马革裹尸,这是军人的宿命,我这辈子,有进无退。” “阿耶!” “不必多说。” 苏定方长叹一声,站起身,手掌拍了拍苏庆节的脸:“把眼泪擦干。” 说完,目光转向苏大为:“阿弥,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些事,想与你商议。” “老师。” 苏大为站起身,面对着苏定方冷冽的目光,缓缓道:“你是故意装病?” “呵呵。” 苏定方略显欣慰的笑了笑。 笑,也是承认。 “大总管,茶烹好了。” 一旁的文书说着,提起陶壶,将滚水注入茶壶中。 片刻之后,雾气升腾,挟着沁人心脾的茶香弥漫开来。 “坐下,饮茶解渴,再接着说。” 苏定方示意了一下,自己则是走到悬挂于壁间的地图,伸手在上面指了指:“吐蕃这几年,扩张惊人,而且他们的韧性和恢复力超过我的预料,离乌海之战不过六年,就能将吐谷浑全境吞并。 甚至犹有余力,将鄯州攻下。” 苏庆节目光牢牢追着苏定方的背影,喉头微动,神情孺慕中仍透着些悲切。 苏大为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刚要说话,文书将沏好的茶杯平端过来。 苏大为微微欠身还礼,双手执着茶杯,嗅着雾气中的茶香,听到苏定方继续道:“我怀疑,吐蕃已经掌有天竺的土地,只有那里的平原和气候,适合耕种,能够帮助吐蕃恢复元气。 另外,吐蕃军中有大量异人,甚至还曾出现诡异,我与裴行俭为此,都大伤脑筋。” 说着,他终于回头,在桌案前坐下,目视苏大为:“阿弥,你怎么看?” “老师,我此次出征,特意征召朝散大夫王玄策在身边赞画,据他说,吐蕃早前向南扩张,早已兼有勃尼,对天竺曾数次征伐,王玄策也有与您类似的判断。” “王玄策吗?” 苏定方手持着茶,眼睛微微眯起,似在回忆。 淡白的雾气中,他的白眉微微舒展:“我记得他,当年他出使天竺,曾借吐蕃和勃尼的兵攻破天竺,此人有些本事。” “是。” “如果连他都这么说,看来此事十有**了。” 苏定方喃喃自语,放下茶杯,似是陷入深思。 “老师。” 苏大为透过雾气,凝视着苏定方,试探着问:“您装病,是为了示敌以弱?” 苏定方看了他一眼,目光平和。 虽然没有说一个字,但苏大为感觉自己猜对了。 苏定方装病,是为了迷惑敌人。 但这同时说明,眼前的吐蕃人,远比想像的更强大。 大唐军神苏定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对待敌人,侵如烈火。 若眼前的吐蕃人,还是六年前乌海之战的吐蕃人,苏定方只怕早指挥大唐铁骑践踏而过了。 何须用到装病这一招。 “吐蕃这次领兵的是大相禄东赞家族,禄东赞当年得到太宗的赏识,他的儿子论钦陵极擅用兵,老夫曾与裴行俭设计,想将他率领的吐蕃主力围歼,但此人战场嗅觉极强,在最后时刻被他察觉到危险,率兵遁走了。” 苏定方举起茶杯,轻轻喝一口。 并没有因为论钦陵成功逃脱自己的包围,而感到任何沮丧。 他虽每战必胜,但亦是从基层一战接一战打出来的。 其意志坚韧,有如百炼精钢。 “一次不中,再想算计他,就难了。” 苏大为一时默然。 能令苏定方与裴行俭合力,固然是大唐在河西和西域的兵力不足所致。 但同样也说明,论钦陵的高明,可称为天下强对。 “现在我们的准备还不充足,守则有余,攻则不足,但吐蕃人的攻势,却没有停下,依仗兵力优势和骑兵机动,在河西四处游击,颇让人头痛。” 苏定方向苏大为道:“我称病不出,是为了安其心,待吐蕃人放松,甚至骄横,才能暴露出破绽。” “老师所言极是。” 苏大为认同的点头道:“吐蕃之地广袤,他们牛马牲口又多,方便迁移,如果不能抓到合适的机会,极难聚歼,打而不死,复又为祸。” 停了一停,苏大为向苏庆节看了一眼道:“之前我与狮子,还有部将商议,可以派一支兵马,翻跃大非川,做出攻击伏俟城的样子,调动吐蕃人来,再围点打援,老师以为如何?” “你呢,你觉得此计如何?” “我?我觉得此计有隐患,虽有利,但更有害。” “利在何处?害在何处?” “老师,我用兵,一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出兵大非川,做出攻击伏俟城的姿态来调动吐蕃人固然一招妙棋,甚至顺手打掉他们一两个马场。 但这些对吐蕃人,都不是伤筋动骨的致命打击。 吐蕃广袤,他们有牲畜牛马之力,还天然适应环境,我们唐兵很容易出现高原……咳,中瘴气。 此消彼长,在这种环境下作战,天然对我军不利。 而且吐蕃不光是草原,冰雪,还有延绵不绝的冰山。 这些人往山里一钻,我军追之不及。 围点打援的战术,适合征西突厥,适合在中原作战,未必适合对吐蕃。 吐蕃若被调动,来的未必是主力。 但我们唐军…… 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