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内的宣抚使衙门前,站满了持刀卫兵,步人甲配精良屈刀,盔缨赤红如血,威严而肃穆。

    杭州的文官武将与其他州县的特派使者已经抵达,杭州附近的知县、县尉也在其中就坐,商谈平息匪患一事。

    大雨淅淅沥沥,击打在大厅外的院坝之内。

    衙门大厅内熏香缭绕,谭稹身着紫袍,腰佩金鱼袋,端着上好的雨前龙井,坐在议事厅正中太师椅上,扫视着这些地方大员。

    谭稹并无什么战功,又是个太监。在场的诸多官吏却不敢露出什么不服的神色,皆是恭敬等候。

    见人还没齐,谭稹略显不耐烦:

    “诸位大人,本官受圣上重托,节制东南各军。今召集大家前来,大家应该明白是为了什么?方腊攻陷了睦洲,形势严峻,可是有些人,有些地方官吏,不以为然,玩忽职守,平时疏懒不理政务,至使贼势猖獗,就象今天,也有人珊珊来迟。”

    知州赵霆和防御使张禄对视一眼,连忙抬手恭敬道:

    “人差不多已经齐了,开始吧大人。”

    谭稹端着茶杯,拨开漂浮的茶叶,眼神微冷:

    “地方父母官拿朝廷奉禄,受朝廷重托,本应守土护民保一方平安,方腊作乱,却第一个临阵逃跑,这让圣上如何安心?”

    就坐在大厅内的诸多官吏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只有后方两个文官,哆哆嗦嗦的走到大厅中央跪下:

    “下官知罪!”

    谭稹冷冷哼了一声:“青溪县令陈光,睦洲知州张徽言,平时疏于防犯,贼寇未至便弃城而逃,不严惩不足以振法纪,革去官职,押入大狱听候发落!”

    “诺!”衙役跑上前夹住两名官吏。

    跪在地上的两名官吏连忙磕头,张徽言露出感激的眼神,急急忙忙摘去官帽,让衙役架着出了大厅。

    衙门里安静了片刻,谭稹扫视在场的诸多文武官吏:

    “曹华、叶居中何在?”

    满场官吏默然不语。

    赵霆犹豫了下:“曹都督刚到杭州,已经派人去请了,想来很快就到。”

    谭稹微微皱眉,把茶杯拍在桌上,声音微冷:

    “王相有令,睦洲绝不能失守。得知睦洲被围,本官急急调遣兵马驰援。王秀在蜈蚣山遇伏,本官尚未来得及重新派遣兵马,睦洲守将便大开城门让贼寇长驱直入,你们说这该当何罪?”

    大厅鸦雀无声。

    杭州防御使张禄琢磨片刻:“失城之责,自然不怪谭大人。若是睦洲多守几日,新的援军肯定就到了,只能...只能说睦洲守军畏敌怯战...”

    “哼!”

    谭稹脸色阴沉,扫视诸多管理:“圣上对曹华偏爱有佳,对其放肆行径一忍再忍,这次更是连夺权的事情都干出来了。曹华一个内朝官,从未跻身军伍,谈何守城?圣上早就料到睦洲会丢在他手上,急急下旨让他交还兵权,不曾想圣旨未到....”

    说话之间,门外步履急响。

    众官吏侧目望去,却见衙门外一百黑甲军士鱼贯而入,穿过潇潇雨幕,径直走入大厅,左右分开环绕两侧。

    衙役和官兵噤若寒蝉,即不阻拦也不呵斥,老老实实的退到了后边。

    在场数十名官吏脸色微变,都是低下头装聋作哑。

    谭稹瞧见这架势面容暴怒,手指紧紧扣着茶杯。

    踏...踏...踏....

    长靴踏过积蓄雨水的青石,线状的雨珠顺着伞骨外檐滑落。

    身着银色武服的曹华,不急不缓走入大厅。

    踏踏踏——

    脚步声紧凑,似是落在诸多官吏的心间,让人不自觉的把头更低下去几分。

    谭稹瞧见来人,便把茶杯拍在了桌上:

    “曹华,你好大的胆子,今日集会...”

    啪——

    清脆的声音响彻大厅。

    所以官吏不可思议的抬头,只见方才还坐在太师椅上的谭稹,被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脸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嘴角见血吐出几颗牙齿,捂着脸眼中全是震惊。

    几个小太监脸色煞白,如避蛇蝎的往回退去,根本不敢搀扶。

    曹华面色冷俊,缓慢收起油纸伞,递给太师椅后面瑟瑟发抖的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咽了口唾沫,根本不敢对视,小心翼翼把油纸伞接了过去捧好。

    曹华一掀袍子下摆,在太师椅上坐下,斜靠着坐姿略显懒散,扫过在场众多官吏:

    “抱歉,来晚了。”

    “.......”

    全场鸦雀无声,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张禄几乎把脑袋埋进了裤裆,生怕被瞧见。

    谭稹摔在地上半天才缓过来,脸上青红之色交替变幻,半天没能说出话来。他是天子亲封的宣扶使,节制大宋东南兵马,论权职只比童贯差一级。而且本身就是天子近臣,哪怕薛九全在的时候,也和他平辈相教,一个小后辈,也敢扇他耳光?当今天子都没打过他!

    “曹华!你....”

    谭稹浑身愤怒的颤抖,抬手指向曹华。

    曹华微微偏头,双眼满含杀意让人望而生畏:

    “给老子跪下!”

    “你—”

    谭稹硬生生把呵斥的话语咽了回去,改成了:“你大胆!你可知我...”

    擦——

    桌上茶杯被轻描淡写的扫出去,瓷杯边沿擦着谭稹的鬓角划过,割断了花白头发和纱帽系绳,余势不减,砸在了一名官吏的椅子上。

    哗啦——

    椅子四分五裂,就坐的官吏摔在地上,又连忙爬起来,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谭稹的话语戛然而止,冷汗自额头滚下,迟疑片刻,咬牙双膝跪地,眼中满含愤怒。

    曹华斜靠在太师椅上,手指轻敲桌案,扫视着在场诸多官吏:

    “今天集会,商量什么来着?”

    诸多官吏噤若寒蝉,还是后面的一名县尉,哆哆嗦嗦开口道:

    “方腊攻下睦洲,形势严峻,商讨如何平叛,以及惩处睦洲失职的官吏。”

    曹华点了点头:“清溪县知县陈光,睦洲知州张徽言弃城而逃,致使无数百姓和守城将士横死,不杀不足以振大宋纪法。去把人带过来,斩首示众。”

    “这——”

    满场哗然,所有官吏都是抬头带着几分错愕。弃城而逃确实该死,可陈光、张徽言二人第一时间就来杭州请罪,天子已经开了恩。而且大宋开国以来便刑不上士大夫,知县陈光一个芝麻小吏,杀了也就杀了,一地知州岂能说杀就杀?

    谭稹抬起头来,怒声道:“曹华,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曹华从腰间解下长剑,屈指轻弹,剑出半寸,显出瘆人寒光。

    谭稹怒火中烧,却也只能缓和了语气,冷声道:“即便要杀,也得先请示圣上,由太师、王相定夺,你岂能自作主张?”

    曹华抬手揪住谭稹的衣领,拉过来,把雪白宝剑凑在他的眼前:

    “老子能先斩后奏,你是才知道,还是忘了?”

    谭稹一愣,他还真忘了这茬,曹华这把剑,确实有先斩后奏的权利,是天子御赐特许。

    “只有谋逆叛国之大罪,你才能先斩后奏...”

    “敌军来袭弃城而逃,不是叛国是什么?”

    谭稹张了张嘴,却是无话可说。

    少许,黑羽卫压着两个不停求饶的官员来到的大堂外面,凄厉哭嚎随着手起刀落戛然而止。

    两颗人头血淋淋的人头拿进来,放在大厅中央,刺鼻血腥味扑面而来。

    所有官吏脸色煞白,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谭稹死死攥着拳头跪在地上,沉默许久:

    “曹华,你也弃城而逃...”

    曹华轻轻点头,转而望向谭稹:

    “我在睦洲守了六天,两千将士死伤过半耗费六十万两白银,想方设法才勉强守了六天。谭大人的援军,去哪儿了?”

    谭稹吸了口气,咬牙道:“本官知晓睦洲战事危急,调遣观察使王秀携一万兵马飞速驰援,只是...”

    “结果了?”

    曹华手肘撑着膝盖,俯身,居高临下的盯着谭稹的双眼。

    谭稹沉默片刻:“本官有用人不明之责,但你若再多守几天,容我调遣其他兵马驰援...”

    “守几天?”

    “........”

    谭稹呐呐无言。

    全场官吏鸦雀无声。

    离睦洲最近的王秀溃败,周边可用之兵就只剩歙州的七千禁军。歙州也要守城不可能驰援睦洲,那就只能从更远的杭州、秀州调兵。杭州城驻扎的一万五厢军战斗力远不如禁军,近三百里路程跑过去至少七八天,到了还不一定打的过。其实王秀的援军一溃败,睦洲就已经必破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只是丢掉一州之地的责任,没人敢承担罢了。

    谭稹沉默了许久,只是沉声道:

    “未得调令弃城而逃,本就有失城之责,你夺了叶居中的指挥之权,如今丢了睦洲....”

    曹华点了点头,倒持着长剑,把白绳缠绕的剑柄塞到了谭稹手里,剑刃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曹华弃城而逃,不杀不足以振大宋纪法,给你个竖立威信的机会。

    来!

    手轻轻一动,我曹华的脑袋就是你的了。”

    谭稹跪在地上握着长剑,脸憋的通红,一时间竟然不敢说话了。

    “动手。”

    曹华眼神冰冷:“既然说我丢了睦洲,我能杀陈光、张徽言,你为什么不能杀我?”

    谭稹持剑的右手微微颤抖,只是盯着曹华的眼睛,一言不发。

    大厅之中鸦雀无声,冷汗浸湿了大多数人的官袍。

    赵霆、张禄等人低着头,汗水顺着下巴滴落砸在石砖上,发出‘哒哒—’的轻响,在针落可闻的大厅中十分清晰。

    僵持片刻,几个官员站起身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两位大人算了吧,战事迫在眉睫,当商议如何平叛,咱们在这里斗气,反而给了方腊喘息之机。”

    “是啊是啊!”

    “两位大人息怒,有话坐下来谈....”

    有人带头,所有官吏连忙起身拉架,各种劝说安抚。

    曹华从谭稹手中拿回了佩剑,慢条斯理插在腰间,才站起身,走到大厅侧面的椅子上坐下,端起了茶杯。

    谭稹扶着膝盖从地上站起来,握了握拳,终究是一言未发,重新坐回太师椅,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方腊逆贼......占取睦洲后,必然乘胜追击,谋取歙州、杭州两地....”

    诸多官吏重新坐下,全神贯注认真聆听,也偶有发言者。

    两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躺在大厅中央,没人去看,仿佛方才的对峙,从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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