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昭衣记仇。

    几日前她披霜沐风,翻山越岭到此,疲累倦极,那忽然而来的数箭,逼得她不得不拖着困乏的身体离开,这笔账,她记的呢。

    几个手下不知她要问什么,如实告之。

    “原来真是你们,”夏昭衣笑了,抬手又抱一拳,“我先去找沈冽啦,再会。”

    回过身来,夏昭衣好奇的望向深渊。

    这么说来,沈谙应该很早就带人来这了,而且看规模,人还不少。

    想到沈谙特意带走老佟和支长乐来要挟沈冽到此,以及杜轩所说的,沈谙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夏昭衣的眉心微微皱起。

    ……

    ……

    光从天上来,入渊照壁,隐藏在阴影里的索桥细如竹筷,以及那些亮着火光的小平台,微弱橙光在日头下淡如白烟。

    沈冽是从一道隐蔽的石阶下来的,石阶越走越宽敞,出现一道索桥,同时石阶还能继续往下,索桥下面又有不少索桥,一眼看不出到底有多少。

    沈冽迈上索桥,才第一步,甚至都还没迈上,他足下的木板便掉下去了。

    他看着木板,再抬头看向前方长长的,望不到头的索桥。

    索桥空幽幽的,柔光下灰尘飘浮。

    沈冽后退数步,忽的开始发足,大步朝索桥奔去,玄色衣衫似一道呼驰的烈风。

    随着他疾奔而过,木板成片掉落深渊,尘埃骤起,芒光下往四方大散。

    远处木板大量缺失,沈冽脚步未减,边疾跑边抽出背上长剑,反手刺入崖壁,借力跃起,一脚踩上栏索,以最快速度继续狂奔,没有半点松缓,全凭足下之感掌握均衡,将自己的命狂妄的交付与最原始和先天的直觉感官,直到快至第一个平台时,他的身影忽然微微倾斜,足下一滑,沿着栏索直接滑了出去,利索稳当的停在了平台上。

    身后传来木板砸在下方索桥的声音,回音荡开,如掀狂澜。

    此处隐隐能看到沈谙手下所留下的长绳了,极远,幽光里一条一条绑缚在索桥上。

    沈冽敛眸,修长身影在平台上后退数步,而后再度狂奔,空中尘埃势动,送这些死寂了百年的枯木朽株最后一程。

    回音传来,正循着草木倾倒痕迹而行的夏昭衣在崖上驻足。

    浮起的尘埃在宽达近千丈的巨大深渊下,如一条细长透明的水龙,逆着她的方向,一路往北。

    夏昭衣微顿,随即拔腿,朝南奔去。

    在尘埃即将散尽时,她拨开一片草木,找到了隐蔽的不能再隐蔽的石阶。

    最先融化的雪水沿着石阶汩汩下淌,夏昭衣下到索桥前,索桥已经不是桥了,而是四根上下平行的绳索。

    夏昭衣抬手轻抚绳索,绳索隐于崖壁下,崖上霜雪化水,似是水帘而下,山渊吹来回风,将绳索打湿些许。

    索桥太长,对于不擅于长途奔袭的她而言,为了安全起见,只能找点东西滑过去了。

    ……

    ……

    空气很浑浊,没有半点风,干燥且腐朽。

    柔姑一直睡不着,终是爬起,朝黑暗里唯一的光亮处走去。

    “你不休息吗?”柔姑轻声说道。

    沈谙转头看着她走来,说道:“你怎还不睡?”

    “在看什么?”柔姑朝他身前望去。

    火光里,一副破旧的字画悬着,上面的灰尘已被沈谙拍掉,难得的是,画上墨色干净,色彩虽失了光泽,但字迹清楚,勾风回折皆清晰可见。

    “山寺往生客,山海月中来。前尘旧梦里,桃花笑浮生。”柔姑轻轻念着,说道,“似乎,不押韵。”

    “何必押韵,”沈谙淡笑,“作给别人看的,强赋韵脚,作给自己看的,随性为之。”

    “往生客。”柔姑看着这三字。

    “嗯,往生客。”沈谙说道。

    “何意呢?”

    沈谙又笑了,淡声说道:“死掉的人呀。”

    “死掉……”柔姑的眸光微黯,不知为何,忽然听到这几个字,心里一直说不出的沉闷,她又不是没杀过人,多的是人在她手里“死掉”。

    “死掉的人,好像又活了,”沈谙看着字画,念道,“山海月中来。”

    “怎么可能呢?”柔姑说道。

    “是啊,”沈谙点头,说道,“怎么可能呢。”

    “也许,作诗之人思及故人,梦见故人回来。又也许,作诗之人得了重症,寄期怀于诗词,臆想自己死后魂归故里吧。”

    “是吗?”沈谙说道,语声带着很轻的怅然。

    柔姑转眸看他,忽然有些悲伤。

    “应该是这样的,公子,”柔姑低声说道,“这个世界上,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所以……”

    她说不下去了。

    “所以,”沈谙说道,“要活下去,死乞白赖,厚颜无耻,千夫所指,也要活下去。”

    “对,”柔姑点头,望着他的目光变得坚定,“我会一直陪着公子。”

    沈谙抬手,斑驳枯槁的手指轻抚字画。

    “往生客,”他很轻的念着,又喃喃重复了一遍,“往生客……”

    指尖拂过墨字,纸上有凝结的尘块,微凸出来的触感,粗糙突兀,很想要将它用力刨掉,却又怕弄坏脆弱的纸张。

    除却这一幅,四周还有近三十幅字画,彼此疏散挂着,相隔极远,沈谙逐一望过来的七八幅字画已烂彻底,无法再辨,唯这一幅清晰,没有落款,没有盖章,只有四行字二十字。

    过去良久,沈谙收回手臂,说道:“走吧。”

    他执着火把,转身朝下一幅走去。

    一幅一幅望下来,除却这一幅,还有一幅的字画也尚清晰。

    “惊闻国破山河摧,北望皇都孤城危。春来燕雀将还巢,倦鸿只影何处归。”柔姑念道,顿了下,又道,“亡国诗。”

    同样没有落款。

    沈谙说道:“亡的,是章朝。”

    “章朝?”柔姑一愣,“三百年前?大乾开国?”

    “六百年前不会有这种纸,这是益州白龟纸。”

    柔姑伸手,指尖拂过字画,没有半点粗砺,未结丝毫灰尘。

    “对,是白龟纸,却也没有所说的千年不枯,长寿如龟,且莹润有余,光滑不够。”

    “胡闹,”沈谙忽的笑了,看她一眼,“跟个纸有什么好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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