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秋凉,观文殿中仍灯火通明。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八角楼上的宫烛就开始点燃。

    隋帝杨广皱着眉头正在批阅奏折,奏折里的文字总是千遍一律的让人皱眉,当然,节庆期间的贺奏除外,所以他尤其喜欢过节。此时宫烛已经燃掉了半尺,他也似乎忘记了休息。

    杨广莫名打了个哈欠,正待批完最后一本后收拾东西去休息时,拧紧了两个多时辰的眉头终于展开,遂叫了声随侍的中官,“王义,可是有几本书随奏章呈来的?”

    王义正在一边欲打瞌睡,听杨广如此一问,立时想起的确有几本新书呈上,便道,“奴婢的确收有几本书,却因为下午太过繁忙,竟差点忘了,请陛下责罚。”

    “把书拿来罢,朕又非暴君,好端端地责你作甚。看你没出息那样。”杨广自是毫不在意,事实上王义接近隋帝,倒与苏游接近杨二的手段有些仿佛。

    去年杨广下江都时,各郡官员为了给领导留个好印象,不约而同地献出了自以为最珍贵的财货,有献名马的,有献美女的,也有献白虎白鹤等祥物的,最让他感到好笑的则是王义的自献。杨广看王义身材短小,眉浓目秀,又加之舌巧心灵,倒也喜欢,便问他,“你有什么技能,敢来自献?”那王义便从容道,“陛下怀柔远人,连荒草尚且不弃,让我等小民感动非凡。虽然没什么特长,好在有一腔忠君的热忱。”

    杨广听如此说,倒和自己此次下江都之意暗合,心中已是有了几份惊喜,又问,“朕有无数文臣猛将,个个都忠心不二,少你一个不少。”王义忙道,“圣恩宽大,惠及万民,小人无处可去,愿意常伴陛下身边,让世人得见陛下爱民之心。”杨广一想也是,少一个不少,岂不是多也一个也不多?于是派人查了查他的履历*,便把他留了下来。

    后来王义听说跟随皇帝入宫需要净身,便毅然决然地自宫了;因为脸色不太好,杨广随性关心了几句,才知道王义所做所为,这使得杨广倍受感动,叹为忠义。王义身体好些以后,便随他入了宫,只是大概是因为身体不健全的缘故,记忆受了影响,偶有健忘,而杨广非但不责,对他竟多了怜惜。

    及至王义拿来活字印刷出来的样书,隋帝杨广竟是看了又看,连日来的阴霾似乎都被这几本书的出版冲散了,高兴之余,又对王一义道,“朕的这本诗选,尤其好,只是书名有些不妥,朕又何须以皇帝的权势去与天下士子争诗名?便改做‘杨广诗选’罢。”王义自是一一记下,侍中侍郎也在快速地记着起居录,不断地点头。

    在第一期的印书计划里,原本只有几本佛经和《孝经》《论语》等书的,想不到监办的官员还算有点眼色,自作主张地选了些杨广的诗词制成了书,这在杨广看来真是意外之喜。

    隋帝杨广正自高兴,忽又见外边一个宫人小跑着进来,递上了东宫的消息;杨广只看了一眼,便觉两眼一黑,一屁股坐回了龙椅上,嘴中尤在喃喃自语:“太子竟离朕而去了……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稳住了心神后,立时吩咐王义,“起驾,去东宫。”

    萧碧落原本就在东宫,这几日他看着杨昭的脸一日日消瘦,自己亦是时常担忧,又见丈夫整日忙于朝政,便不忍把太子的实情告诉他,可是如今……虽然对比于杨瑓,杨昭不太受她待见,可是哪个儿子不是母亲的心头肉?

    隋帝杨广拍了拍萧后的肩膀,夫妻二人相对垂泪,一时都是无语。杨广又想到了杨昭小时候的趣事,有次先帝开玩笑说要给他娶亲,他听说后立马就哭了,一家人都很奇怪,杨昭则扁着嘴说,“汉王未结婚时,总在您这里。一朝娶妻,就出外去了。我怕离开您,因此哭泣。”又想起因为一碗,太子便遭受了自己的猜忌,不由得暗自责备,也许真是自己对这个儿子实在是太过在意,所以才有“求全之毁”吧。

    一时杨素颜和杨瑓都到了,杨广的眼泪也早已干了,他处理丧事也不是一次两次,内心沉痛却仍然在百官眼中保持了泰山崩于前而毫不改色的沉静,然后是一条条诏令发布出来,紧急启动了治丧委员会外,又宣布休朝三日,以寄哀思。

    哪知诏令尚未下达,又听说司徒杨素也于次日黎民时分辞别人世的消息。杨广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愁,表面上朝野一片哀声,京都中却是暗流涌动。但杨广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于是令鸿胪寺再成立一个治丧委员会,并与太史一同议下他的谥号“景武”,又加赠光禄大夫、太尉公、弘农河东绛郡临汾文城河内汲郡长平上党西河十郡太守。给辒车,班剑四十人,前后部羽葆鼓吹,粟麦五千石,物五千段。

    苏游是杨素出殡那天看到杨般若的,她一如既往地不食人间烟火,可是纱幂下的脸已经清瘦了,身形也单薄了许多,眼神与苏游相对时,也只是点了点头露出些感激之色,这当然是指苏游随行杨二来送杨素最后一程的情分。

    苏游忽然想到了穿越前流行的一句话,遂又不由在前面加了两句:“相识容易,相爱太难,且行且珍惜。”那时候下着大雨,仿佛上天也在为杨素的离去而哭泣。

    苏游上完香出来以后,竟然也有些哭泣的冲动,尽管,他只见过杨素一面,但有关于他的传说实在是太多了。人死为大,贪污了亿万家财的杨素此时却在苏游的心目中成为了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专门利人毫不利己远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显然,与苏游具有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自发地来到了街上,目送着送灵的车队往关内而去,十里长街万人空巷,他一时又想起了杨般若。

    “回去罢,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杨二拍了拍苏游的肩膀,自行上了马车。的确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中秋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苏游已经去宫中上班近十天了,却仍有很多账目未及与杨二交接,更让他难堪的是,进宫的第一天便碰到了云定兴。

    云定兴跟苏游一样级别相当,不一样的是,苏游是将作监何稠的副官,而前者却跟随的是宇文智及。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苏游似乎欠他一个解释,因为他拿了云召南的庚帖,已经快过去了一月,却是没有任何的行动,苏游的确是想过把庚帖还给云定兴的,可最后还是选择了假装忘记。

    苏游还记得当初去见何稠时的场景,何稠正在实验最新发明“**城”,在苏游看来,他正在指挥上千人玩积木,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玩的是木箱,木箱在他的指挥下不到两分钟就搭乘了一个高两米,长宽若篮球场大小的城。——有城墙,有卫兵,还有各种床弩摆在上面。更绝的是,最下层连城了一片,因为各边多了轮子而让这城为实现移动而多了可能。

    “横波是吧?我听过我听过,你发明了活字印刷,如果能够普及的话,可以为天下人节省很多抄书的心力。以后你就是我的副官了,我叫人带你先去大匠那报道吧。”何稠虽然是华籍胡人,说话却很快,容不得苏游插上哪怕是一个字。

    然后苏游就被带到了大匠宇文恺那,宇文恺听苏游过来,却连头都没抬,也是一心在做他的图,似乎是在研究一个大帐篷。认真的样子,真不忍心打搅,只是苏游也不能傻站着当下人在这伺候他吧?

    “苏横波,你很不错。当初在宫中饮宴时看你作画我就知道,你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宇文恺摆摆手,表示苏游可以离开了。

    苏游一阵无奈,已经想不起当初见过这人了,但在来此之前,他当然得打听此人的喜好以及忌讳啊经历啊什么的。

    宇文恺和杨素一样,都是高颎举荐的人才。

    宇文恺首先做了杨素的行军记室,貌似就是跟在主帅身边给人记军功的。杨素在某次平定南方叛乱的战役中,需要坐船出战。而某次战役前召集军官开会时,宇文恺一激动就掉进河中差点喂了王八,不过这货被救起来后就穿着湿衣服哆嗦着开完了会,并且在会中做了重要发言,却一直不提掉落河中的事。

    杨素开完会,才听说他来路上发生的事,发现他冻得嘴唇发紫,不由笑问,“你怎么不说你掉到河中的事呢?”宇文恺则严肃地回答,“宇文恺来开会是讨论军事的,不是讨论属下落水之事的。”杨素听他如此说话,便越发看重了他。

    苏游见过两个长官,只下了一句断语,“这些货都是偏执狂。”

    在后世,某人如此说:只有偏执狂才能成功。

    令苏游感觉奇怪的是,自己有意躲着云定兴之时,后者似乎也在躲着自己走,于是在两人东躲西藏里,由当初议定和亲的关系就瞬间变得几如陌路了。若是在以前,苏游一定很快就能知道事情发展的来龙去脉,只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有关感情的事总是让自己有意或无意地选择逃避。

    早在杨素与太子辞世之时,云定兴便上了一道奏章告发杨勇的几个孩子有不轨行为,杨广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最先想到的竟是宇文述的名字,而后又摇头笑着说了声:“胡闹。”说完这两字之后很快却又下达了让房陵王剩下那七八个孩子去戍边的诏令,并命杨瑓在途中埋下杀着。

    事情的进展正向云定兴想象的方向发展,高兴之余却听说孙女云召南失踪的消息,他当然也能猜到这孩子定是随某位青梅竹马的表哥私奔了,反正七八个都是青梅竹马,他也无暇计较到底是哪一个,因为结果无非只有一个。

    为孙女伤痛的同时,却又似乎看见前途一片光明,云定兴便在这样的忐忑里收到了让他速去就职的命令。

    除掉故太子的儿子,对杨二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尤其是接到父皇亲自下达的命令。可他毕竟还是在第一时间听说了云召南失踪的消息,而为了照顾苏游的感受,这个消息只好暂时隐瞒下来,哪里又能想到苏游与云定兴两人相见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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