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空声的双手在琴弦上游走。

    仿佛最细心的艺术家,以绝对的专注成就自己最完美的作品。

    琴音时而如战鼓慷慨激昂,时而如碧波明澈悠扬,时而短促,时而悠长,每一次拨弦,都仿佛是一方崭新意境,而这些蕴着意境的气劲,无一不朝着一个目标攻去。

    这是叶空声第一次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战斗。

    虽然尚显生疏,对于如何战斗,他还是有着属于自己的一些看法,而若江月白知晓,也不得不承认,这些看法的确不错。

    其一,不让江月白近身。

    其二,使尽毕生所学,趁其无法靠近之时,往死里砸。

    其三,这场战斗皆在师父的感知之内,所以无论怎么乱来都没关系。

    三者兼备,然后有了现在的穷追猛打。

    有琴音扰动湖面,掀起圈圈波澜。

    有琴音拂动绿叶,带来阵阵春风。

    有琴音携来山间顽石,有琴音带来锦簇芳香,有鸟鸣声声,亦有繁星点点……灵界内部的无数事物,都在琴音之中贡献了自己的力量,然后将这些力量攻向那湖中勉强抵抗着的颀长身影。

    江月白就如一个举目无亲的孤苦儿童,被迫面对整个世界的压迫。

    他能依靠的,唯有自己的一双腿,一双手。

    于是他全力施展开流云手与云游步,一面在碧湖上空快速移动,寻觅接近叶空声的方法,一面以揽云式抵抗来自四面八方的磅礴攻势。

    但面对一个世界的敌意,加上琴音的十面埋伏,一个人能做到什么?

    江月白的身上无时无刻不在多出伤口。

    有的在手臂,有的在胸口,溅出的鲜血不断落入湖面,却没有第一时间扩散,而是先发出沸腾般的“嗤嗤”声,再在不甘中自行消融,再不曾被湖水吞噬。

    血气离了鲜血,鲜血便只是鲜血。

    江月白看了一眼下方染血的湖面,面上挂上了一抹笑意。

    他看似周身尽是创伤,实际上伤的并不严重。

    那些琴音若要伤及要害部位,他总会以相对不怎么重要的部位去强行承受伤势,而体内的血气已将五脏六腑完美护住,至今不曾被琴音突破。

    这固然有叶空声不懂战斗,只求一昧将他击伤,不曾将琴音当作渗透脏腑的手段的原因存在,但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也是让江月白精神一振的原因。

    他的金身无漏,修行的的确很完美。

    血气不竭,金身不破,绝非虚言。

    江月白眉头微挑,忽而仰天大笑。笑声回荡间,湖面被其散发的威势所感,倾刻翻起无数波涛,更将一道琴音生生盖住,令得数片绿叶无奈的落在水中,如游鱼般挣扎片刻,终究没能靠近。

    此方天地皆为敌,无处可以借力。

    他的伤势不算严重,体内血气依旧旺盛。

    既然如此,为何不敢与其拼上一阵?

    江月白开始冲锋。

    没有任何多余的闪避步法,他如炮弹般直砸向湖心亭,无论拦在身前的是红花绿叶还是清风顽石,他都直接从正面击破。

    这样的结果很直接,也很现实。

    短短数秒,他身上的伤口已较之前一分钟多了数倍,便是面上也多了几道伤口,其中一道甚至几乎要切裂他的右眼。

    但他的双眼依旧死死盯住亭中抚琴的叶空声,不曾眨过一瞬。

    而此时的他,终于进入湖心亭周边三十丈范围之内。

    在短暂的思考之中,江月白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或者说,他早已可以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错过了好几次。

    何以无相?

    第一次,他的答案是不着形相。

    第二次,他的答案是以心意破身之囚笼。

    这两种答案并非错误,只是他没有完全践行,其中近乎成功的一次,也被无情打断。

    这第三次,他的答案要简单许多。

    当战。

    无论身前是何困局,只凭一身力量相战,身心皆往,自然无相!

    他这么想,便这么做。

    于是碧湖之上,有血熊熊燃烧,一往无前,如残阳余晖,任周抹风景如何变化,终不蔽那一片血色。

    ……

    本是寂静月夜,却有血色染红一方,如此场景落在本就集天地灵秀而成的灵界之中,自有别样风味。

    平素喜爱游山玩水的寒蕴水此刻却生不起任何欣赏风景的念头。

    夜色下的耀眼鲜红,是江月白以血拼出的平直道路。

    这条道路或许能够直接扎进湖心亭,但还有更大的可能,是在半道中被琴音所切裂。

    她看过许多次江月白的战斗,哪怕是在被三名明银卫瓮中捉鳖之时,他也是尽力保证在最小的代价下换取对方最大程度的损伤,可现在,这种悍不畏死,如同莽夫的打法,哪怕依然令自己的身体避开要害,到底会受不少本不用承受的伤害。

    只需要他稍稍趋避一下,或是稍稍抵挡一下,那些伤势便可以不存在。

    “是不是觉得他很傻,明明可以不受伤,偏偏要顶着空声的攻势去打?”

    灵圣嘴角微微扬起,似是觉得如今的场面很是有趣,见寒蕴水一脸紧张不安,丝毫没有因为她的话语就转移了注意力,不由得感慨一句关心则乱,补充道:“当年武圣与我一战时,用的也是这种战法。”

    这一句话才将寒蕴水的注意力拉回,她定了定神,连忙问道;“为什么?”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要想在一方天地里揍天地的掌握者,当然是越快越好。”灵圣的目光在江月白身上不住产生,只是大部分都无法深入血肉的伤口,微笑道,“而武神诀的修行者,最大的特点就是耐揍。”

    “这样的他,只要身体不曾衰竭,空声便无法击败他,哪怕他能够感应并催动整片天地的力量,压不过他体内那个小天地,便都只能是徒劳。”

    听着这句话,寒蕴水若有所思,片刻后再度抬头,看向那不住靠近湖心亭的熟悉身影时,面上已充满信心。

    不是因为她真的从灵圣的话语中得到了什么真切的信心,而是那道她无比熟悉的身影,此刻已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看不清,但感受得到,正如那回荡四方的琴音,同样也能捕捉到那种变化,而且比她感受得清晰许多。

    她已若有所悟。

    只是相比于那随时可以消化的感悟,此刻当然是观战更重要些。

    看着自己这个刚刚收下,胳膊肘还没拐回来的女徒,灵圣会心一笑,也将目光投向湖心亭的方位。

    无论谁胜谁负,她推动下的这场战斗,已经结出了足够丰硕的果实。

    ……

    江月白的气息正在变化。

    他周身的气势没有变强,身上该受伤的地方也照样被琴音的气劲或裹挟的事物击伤,依旧沉默的平直冲向湖心亭,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变化,甚至原本身上的灵明境修为波动还要更加微弱,几乎要退回灵通境中,但岸边的寒蕴水,亭中的叶空声,都能敏锐感受到那种近乎脱胎换骨的变化。

    仿佛一朵含苞待放许久的鲜花,终于完全绽放出了风华。

    江月白最能感受到这种变化,如果不是现在他正在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势近乎单方面的殴打,肯定会兴奋的大笑出声。

    他已入无相之境。

    从无漏到无相,只改了一个字,却是武神诀本质上的改变。

    他能够感受到自己体内经脉的界限正在消散,哪怕它们其实没有任何变化,他依然这么觉得。

    从这一刻开始,经脉里流通的已不再是自天地吸纳的天地灵力,而是发源于他体内,只属于他的灵力。

    他的身体也已不再是那座血气沸腾的熔炉,而是真正经过改天换日的一方小天地。

    仿佛一方开垦完毕,等待播种的良田,里面可以有着许许多多的作物,一切,都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金身无漏仍旧是金身无漏,反而因为此刻的内外夹攻受创的更加严重,江月白却是知晓,当自己真正掌握住体内刚刚诞生的小天地后,金身无漏会更加强大,至少,能够远超现在。

    他不用再担心被神念控制心念,以至于失去对身体的操控权,不用担心运转万化之时,无法完全以自己的力量化出对方的招式……若在踏出这一步前,他还会受到来自天地灵力的压制与束缚,或有意或无意的继续走在灵力修行的大道上,这一步踏出之后,他的修行,已完全是属于自己的一条路。

    以身化天地万相,这,便是无相境。

    江月白深吸一口气,放声大笑,属于无相境的第一口血气,随着云游步在脚下完全爆发。

    下一秒,他已如一块陨石不讲道理的砸落,直直砸进湖心亭内。

    湖心亭在这一刻骤然垮塌。

    而在整座小亭崩解的一瞬间,江月白已落在亭中,流云手对着前方扫落,如要拂散身前的一朵流云。

    叶空声没有退,甚至没有动弹一分,哪怕他身边的环境已经近乎崩坏,他的注意力依旧在琴上。

    随着他蕴着指尖全部力量的拂弦,一股无比雄浑的气劲自他为中心绽开,只笼罩身外三尺距离,可三尺之内,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靠近,包括已经沉入湖中的湖心亭残余,以及那张他无比熟悉的小木桌。

    灵神诀调动的一切力量,皆在三尺之内。

    隔着三丈距离,圣人的传承者目光相接,眼神依旧针锋相对。

    江月白的手确没有在第一时间落下,而是在半空停顿片刻。

    “我入无相了。”

    江月白认真开口,继续道:“你可以伤我无数次,我要败你,只需伤你一次。”

    叶空声神情淡然,声音亦淡:“那就试试。”

    如此,这俩本就看不顺眼对方的圣人传承者,停止了在胜负将分前的言语,开始拼尽一切力量交锋。

    归根结底,这场胜负本不重要,但对他们两人来说,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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