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九,佛诞第二天,天大雨,京城一片水汽弥漫,时有春雷声。

    宝慈宫御座上端正坐着刘娥,赵祯坐在左侧相陪。下面是太后名义上的娘家大侄子刘从德双膝跪倒,鞋子和袍沿都湿透了。

    刘娥看着跟前这位面如土色的脓包侄儿,心里五味杂陈:“前任老公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傻瓜儿子?吃货啊,该有三尺五的腰围吧?”

    “你说,你知错了没有?”好半天刘娥才开腔喝道。

    “是,臣知错了,臣不该歹人,轻信恶仆,致使家门险些毁于一旦!”刘从德俯首叩地,翘起的,肥大的臀部抖动不已,仿佛有一只转圈儿的小尾巴也在耸立着。看得赵祯想笑又不敢,忍得难受。

    “哼,要不是看在你死去的父亲面上,定把你贬为庶民,逐出京城!”

    “谢太后眷顾垂怜,臣愧对先人!”刘从德哽咽道,最后俩字无意中还带了些川音出来。刘娥心中登时彻底软了。

    所有牵连军械案的人,就数刘从德最早查清。他爹死了快三年,因为刘家长子,刘娥念着同刘美那段前缘,对他宠爱有加,原先有个殿直的散佚,又加了个供备库副使。也许是刘美当年出川流落江湖饿得怕了,得了强迫症,后来发迹取了钱小妹生下这个儿子后,从小便填鸭式喂养,吃得这厮脑满肠肥,又不爱动脑子,整天百事不问。

    两年前曹利用的侄子曹汭在十字街一家酒楼遇到他。见他面前摆了百十样果子菜肴开怀大嚼,便上前凑趣,与他聊起美食。这吃货当时就把曹汭引为知己,曹汭曲意奉承,陪他逛遍京城大小食府,两人关系便如同蜜里调油一般亲热。

    曹汭身边亲随曹三,唱得一口好曲。原是酒肆奉承的闲汉,又烧得一手好菜。曹汭每会刘从德,必将曹三带在身边奉承。刘从德非常喜欢曹三能看眼色,搞气氛,品评菜式。甚至指点大厨,发展到后来曹汭可以不见,却经常思念曹三。曹汭便顺势将曹三送给刘从德,改名刘三。

    不消说,刘三就是曹汭派到刘从德身边的一个卧底。原来曹汭本性贪婪无厌,常常仗着叔叔的名头到处生发敛财。既然遇上皇亲贵戚刘从德,便打起了这个傻瓜的主意,意图勾引他下水。

    和刘从德结交的同时,曹汭又结识了同样喜欢走官捣路线的潘祥记大老板潘大祥,两人更是臭味相投。赚什么钱都嫌慢。合作了几次还算顺意,就贼胆包天把眼睛盯在了武库上,因为曹利用任枢密副使的缘故,兵部、三司胄、漕运都是要买账的,而潘大祥虽然在家族内名声挺臭。几个堂兄弟惟吉、惟清、惟德、惟正都从不与他瓜葛,但这厮仍然暗地里仗了族伯父的名头曲意结交西府那些不明真相又有些实权的小官们,这回正用得上曹汭,两人一拍即合想干些暴利的买卖。曹汭为人奸猾,生怕自己亲自出面使叔父警觉,就拉拢刘从德。经常出钱唆使他摆宴请客吃酒。一来二去,酒桌上潘大祥就通过这个傻乎乎的吃货认得了勾管三司胄提点吴千仞、武库令丞张及等人。

    明面上潘大祥只陪着他们吃酒品菜,暗地里跟曹汭两人接纳贿赂。那两个本来不敢同曹、潘纠缠,因见刘从德和他们打得火热,便以为是太后的娘家大侄子授意。既不敢得罪刘从德,又贪心那白花花的银子,便咬牙收下。

    吴千仞、张及在分别得到潘大祥送的三五千贯钱之后,潘、曹两人的买卖便上门了,提出要平价购买三司胄解运的熟铜、精铁等,暗地里打造军械后回卖到武库。原本大宋六七十年来武备就已经渐渐松弛,军械制造、管理方面漏洞百出,三司胄早就分派给一些记名匠户生产任务,真正隶属于三司胄官造的匠户已经十不剩六七,卖给潘祥记也只是睁眼闭眼的事情。

    潘祥记一面大批购得官府熟铜、精铁,一面制造军械回流武库,前两三次还好,质量、品相都很过得去,又送上大批银钱任由吴、张二人上下打点,口碑不错,大家便闷声发大财。可是到了后来,渐渐地就不行了,以次充好慢慢发展到以劣充好,平价购买铜铁,高价出售劣质军械,这时候吴千仞和张及差不多已经各得了他们一两万贯的大笔贿赂,收手不及,只好一条道走到黑,参与了这桩买卖的股份,心安理得把黑钱拿到底。

    生意渐渐上路,其中往来联线穿梭者,便是曹汭送给刘从德的刘三和潘祥记大管事潘恒。

    案子审到这一步,已经查清刘从德跟这事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不过是被人利用罢了。因此刘娥一看他白白胖胖比旁人屁股还要肥大的脸蛋,就气不打一出来,可是见他冤枉,也舍不得重重处罚,沉吟半晌,侧头朝赵祯道:“官家,你以为这厮该如何处分?”

    赵祯看着这个二货表哥,也不好不给母后面子,毕竟他除了吃喝,并没得了什么实在好处,便道:“要不,罚俸一载,禁足半年吧。”

    正合刘娥心意,点点头,又对刘从德喝道:“听见没有, 官家仁慈,没降了你的重罪,从今后须谨慎做人,不许再胡乱结交些不三不四之辈,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刘从德肥臀高耸,全身颤抖道:“是是是,叩谢天恩!”

    同一时间,开封府梅花堂,薛奎面容沉肃地端坐正中,下首梁丰、刘川、张庭三人规规矩矩并手坐等领导说话。

    “案子审到这个地步,已经可以判定是潘大祥和曹汭利欲熏心恣意妄为,与曹相、钱相并刘太尉家无甚干系,只不过这家教不严之责是躲不过去的,下面就看陈执中查得如何了,所幸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你们三人这次表现俱佳,甚慰我心!不过惭愧,咱不能为你等请功,身处嫌隙之地,怕你们领了这次功,今后反遭报复!”老头顿了顿,又有些过意不去地说道。

    刘川和张庭站起来异口同声道:“老大人多虑了,属下等非为邀功请赏,初时只因见汴河两岸百姓便要堕入水火,义不容辞耳,有何功可居之?但为百姓计,是属下等平生之志!”

    薛奎见两个手下如此深明大义,高兴不已。转眼见梁丰独自沉思不语,心道莫非他不爽乎?温颜道:“玉田,此番你功劳最大,但来日方长,无需多想,老夫定记在心里!”

    梁丰见薛奎如此说,知道是误会了自己,赶忙起来道:“不敢当,学生非为此事不豫,只是仍有个关节盘算不通,心中奇怪而已。”

    “哦?还有甚奇怪的?”薛奎问道。

    “既然已经查明是潘祥记平价采购官铜、精铁,转又打造军械反卖给武库,如何尽是些劣次物事?那许多物资又到哪里去了?”

    “已经基本查实,被他们转手零星倒卖各处,以谋暴利了。放心,这所得赃款,定要悉数追缴回来,断不使朝廷亏了半分。”薛奎道。

    “大人,此中恐怕仍有隐情。那些物事,放之任何地方都是禁买卖的,天下有几家如此大胆,敢大量收购?学生只怕他们另作他用。”

    “依你说,他们会拿去做了些什么?”

    “这个学生暂时不敢说,没证据,不过么,既然潘祥记招认零星处置出去,必定有账本记载。他就算记假账也不怕,只要拿住收购何人,搜出对方账簿来核对,便知所差几何,到时看看有无破绽再说!”

    梁丰两天来一直关注案子的审理过程,对一窝子书生断案其实他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这些人审理案子,只要逻辑上说得通,有动机、有证物,便大体定性。但梁丰一直留心的那些官用金属的去向问题,却没几个人关心。当天就提醒过赵祯一回,只是没说透,今天见老薛也是这样,忍不住就提醒一下。

    薛奎这时听了,也觉有理,点点头:“嗯,你虑得极是,这一层,老夫却还真没想到。回头我就去同顺之兄商议,且不忙结案,看看实情再说。”

    薛奎说的顺之兄,就是现任刑部尚书张士逊,这个案子的主审官。

    梁丰听了,起来躬身道:“大人英明,希望是学生多嘴。”

    薛奎笑道:“呵呵,你这多嘴多得好啊,还望今后再多些。不愧梁玉田的大名!”

    梁丰三人又陪薛奎说了会儿话,告辞出来。经过此案,梁丰同张庭、刘川关系进了不少,虽然小了他们十几二十岁,但这往年交情已经很铁了。是以两人对他也很随意,出来张庭就问道:“诶,你刚才说的疑点,到底是怀疑他们会做些啥?”

    梁丰笑笑:“呵呵,就是不知道,所以才想不通嘛,等查了才知道。”

    “哼,休得瞒我,你定是发现了什么才如此提醒老大人的。你当他看不出来?只是赞你谨慎而已。在咱们面前,就别装了,快说说。”

    刘川也在一旁道:“就是就是,快说说。”

    梁丰也不言语,伸手比了一个手势,看着他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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