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城门之上,一时之间有些寂静。

    伴随着袁绍脸色的变化,许多人开始屏住呼吸,暗自缩了缩脑袋,尽量使得自己的突出部分更加的圆润一些,不会引人注目。

    其实民夫这个事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按照流程来说,也不是需要一口气汇集这么多民夫一同出发的,毕竟虽然邺城现在繁花似锦,但是承载力还是有限的,若是突然增加那么多的人,就算是其他什么都不需要,光吃食就够让一个城市脆弱的市场崩溃了。

    所以正常来说,田丰的处理方式并不算错。

    让完成了春耕的民夫一步步抽调过来,一方面不会造成局部的拥堵,另外一方面也可以充分利用这些民夫,不至于耽误了春耕。

    可问题是,郭图不会给袁绍解释这些事情,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这些民夫是耕得郭氏的田亩么?

    显然不是。

    若是袁绍察觉了民夫数目部队,追究起来,田丰等人会主动站主来替郭图分担责任么?

    显然也是不会。

    那么郭图又何必将这个毫无利益的事情往身上揽呢?

    除了那些跟着袁绍一同来冀州的第一批人员之外,郭图可以说是较早就跟着袁绍的人了,但是郭图在袁绍阵营当中的地位,却有些不尴不尬。倒不是袁绍对于郭图不冷不热不当回事,而是在一些事务之上,郭图并不能像田丰等冀州士族一样,给予袁绍最直接的帮助和补充,因此不管是军事上还是政务上,都没有办法压田丰一头。

    原来想要接着麴义之事,借着袁绍这一身虎皮,好好的压一压以田丰为首的这一群冀州士族,可是没想到突然南下的鲜卑反倒解了这些冀州士族之围,伴随着田丰在蓟城之下的扭转战场,击退了鲜卑之后,郭图原本计划好的后续步骤,也就全数烟消云散付之流水了,这让郭图怎么能够心平气和继续下去?

    而且还有一点非常关键的是,如果现在不压制一把田丰等人的气焰,到时候要是田丰翻起旧帐来,袁绍会有这个担当替郭图遮蔽下四周投射而来的刀枪?

    别看现在郭图平日里面言笑自若,行事应酬什么的似乎都是和往常一样,但是实际上郭图只能将焦虑都压在了内心深处!

    要知道给袁绍建议除去麴义的,便是郭图!

    这种事情就算是田丰现在不知道,但是能瞒得住一时,难倒能瞒得住一世?待田丰等人重新占据了上风的时候,恐怕也就是郭图他自己的死期了……

    当下邺城内外,几乎成了一个兵城,四处人马,都在朝这里汇聚。运送粮饷军资器械的民夫,更如同大队大队的蚂蚁搬家一般朝这里汇聚,将在河北各地各个士族筹备而来的军资,甚至远从幽州青州发来的补给,转运至此处。

    整日里每天过往的都是大队大队的人马车队,将周边道路压得坑坑洼洼,纵然是派出多队的民夫修补,依旧是赶不及破坏的速度。

    说实在的,袁绍入住冀州之后,已经举办了不知道多少的次的誓师,也没少平日里举办些阅军的行动,但是这一次不管是规模上,还是气势上,似乎都有些不同,就连袁绍自己,这两天都偷偷练习策马,以便到大阅那一天,可以充分的展现出其威风豪情,按剑策马,检阅三军!不至于因为髀肉复生,而失去了袁绍袁大将军的威风!

    眼看大阅在即,即将出兵,而南面传来的消息也是一天好过一天。袁术一天天败退,袁绍也一天天开心,府衙之中也总是可以听得到袁绍畅快高亢的笑声,就连那些伺候袁绍的下人奴婢,也都眉开眼舒,多了几分笑意,得了不少赏赐。

    一切都是极其幸福的模样……

    直至当下。

    袁绍沉下了脸色,连在袁绍周边的护卫都忍不住拿眼狠狠的瞪了郭图几下!

    这个家伙,难倒就容不得过几天舒心日子么?

    难得这两天袁大将军心情舒畅,结果现在又来惹得袁大将军不自在!

    袁绍脸色阴沉,默默的将腰间的一环玉珏在手中把玩着,也没有看一旁微微躬身的郭图,而是自顾自的直视前方,就像是远方的景色多么迷人,令人流连忘返一般。

    一旁的郭图也是神色自若,只是等着袁绍发话。

    过了不知道多久,袁绍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猛的一拍身边的城垛,沉声说道:“公则!平日里观汝稳重,未曾想今日汝竟如此荒唐!幽北方定,西征战起,正值同理合作之时!岂能相互弹劾!汝于此时此刻,谗言于元皓,欲乱军心耶?元皓一心为公,纵然截留民夫,亦有原由!某要是提防元皓,岂不是令人不齿?且去,且去!某不但不掣肘元皓,亦要全力支持!汝之所言,某当涤耳,不愿再闻!且去!且去!休要再来!”

    郭图不动神色,就像是没有看见袁绍难看的脸色,也没有听见袁绍动怒的话语一样,拱拱手,便携了账本,退下了城楼……

    袁绍在城楼之上大声说道:“今日之事,不得外传!违令者重责不贷!”然后一甩袖子,似乎也没有了继续眺望远方的兴致,便回了府衙。

    夜深人静。

    袁绍府衙后街却来了一队人马,没有张灯,只有前方和后方的几名护卫高举着火把,照耀着街面。

    马车停了下来,郭图一身便装,从箱车当中下来,左右看了看,便进了角门当中,旋即被领到了书房。

    袁绍坐在灯火之侧,一半的脸在光明之中,一半的脸藏在阴影之内,见到了郭图,垂下了眼睑,默默的指了指一旁的座席。

    郭图也没有说话,静静的坐下,整理了一下衣袍的下摆。

    屋外传来细细的铁甲鳞片在行进之间碰撞的声音,然后渐渐的远去,似乎在屋外形成了一个防护的圈子,严防他人窥探倾听。

    “今日午间之事……”袁绍平淡的开了口,眼眸却在灯火之中变幻,“晚脯之时,就已经传到了田元皓之所……”袁绍在城门楼上明令禁止外传,结果依旧是很快的传到了田丰之处。

    郭图肃然。

    这一句话,虽然简短,但是其中所蕴含的意味却非常的深长和丰富……

    郭图眼珠子微微向一旁转动了一下,将此事记在了心中。

    袁绍没有在意自己透露出来的信息,又或是要用这样的消息来表示一些其他的意思,比如警示,比如控制等等,也或许是觉得郭图这些豫州人会比冀州人更放心一些?

    郭图不得而知。

    但是郭图知道,袁绍对于田丰是越来越不满意,而且越来越是忌惮了……

    这对于郭图来说,就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之前袁绍为了拉拢冀州派,给予了太多了,结果冀州士族么,并不对于这种政治上的倾斜有太多的满足感,他们就像是一个无底洞一样,渴望着更多,越来越多,却不管能不能吃得下。

    因此袁绍开始对于冀州一派的人开始反感的时候,自然就是豫州人士翻身的机会了。

    有机会,当然要一脚踩到死,留半口气给对手,然后等着对手来反扑,无疑就是脑袋进水了……

    袁绍低声说道:“某待元皓亦不薄,为何元皓如此防备于某?”

    郭图拱了拱手说道:“明公……此事若不处置,早晚会有大患……”

    袁绍微微斜着眼看了郭图一下,便重新垂下了眼眉。“不妨说来。”

    “明公在上,某与田公素无恩怨,故而某所作所为,皆为明公着想……”郭图拱手说道,“若因此事被田公所恶……”

    郭图迅速的瞄了一眼袁绍,然后用袖子遮了遮脸说道:“……某虽死亦无憾也……还请明公能照顾家小……”

    “诶……公则何来此言!”袁绍笑着安慰郭图道,“就事论事而已,若元皓有所不满,便来寻某就是,与公则何干?且宽心就是!”

    “多谢明公!明公宽宏仁厚,实乃属下之幸也!”郭图拜下,借着机会擦拭了一下莫须有的泪水,然后说道,“属下唯有尽心竭力,以报明公!”

    “嗯……于公你我上下有别,但于私,你我情如兄弟一般,也不需如此多礼……”袁绍捋了捋胡须,点了点头,“起来说话吧……”

    当一个领导称兄道弟的时候,谁把这句话当真谁就是真的二百五了。就像是某某东,曾几何时兄弟两字还在半空当中盈盈绕绕,然后转过屁股,咔嚓一声就将之前的兄弟给裁员了。郭图自然也不会当真,但是依旧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说道:“明公……明公如此仁德,奈何有人终究是私心作祟……”

    “……其所欲者,非求雄主,欲庸主也!”郭图沉声说道,“若得雄主,必然消减其利,清查田亩,检索庄奴,则多有折损,于其不利……而若是扶持庸主,便可上下其手,大肆渔利,家族亦可稳固……”

    “田氏此番做派,虽说是以春耕为名,实则为毁明公之基也!”郭图继续说道,“以明公之才,大可三五年之内便可纵横天下,平定寰宇……然如此一来,于冀州士族有何裨益?”

    袁绍缓缓的捋着胡子,说道:“公则说详细些。”

    “主公明鉴,”郭图微微向外指了指,说道,“为何主公指派幽州、青州刺史便多有怨言?还不是为了能够家族扩展,鲸吞地亩?而如今若是主公再胜征西,则天下何人可抵挡主公兵锋?届时之际,便是主公旌旗所指,各地望风而降!这冀州士族,又怎能从中获利?”

    “故而,冀州之辈,多欲主公稳而缓胜,不愿主公急而势胜!”郭图沉声说道,脸上的光影在灯火之中变幻着,“如此冀州之辈方可腾开手脚,从容布置,安插人员……其三番五次,欲请陛下至邺,也是如此道理……”

    郭图每一句话都是斩钉截铁,说得袁绍缓缓动容。

    “此乃缓兵之计也,若明公不以为意……”郭图说道,“民夫以春耕缓行,便可以粮草、器械、甚至秋获之名再缓……明公要么也缓进并州,要么就是再次妥协,让出青州,幽州……”

    袁绍站起身,背着走,在书房之内转了转去,半响之后,才低声说道:“元皓为人刚正,应不至于如此。”

    郭图淡淡一笑,说道:“明公,非田公哉,乃田氏也。”

    袁绍一愣,停下了脚步。

    郭图的声音幽幽,说道:“属下家族皆不于此地,故而无利,尚可秉公而言,然田公世代于冀,家族甚大,人员繁多,多无着落……田公刚直,可有举贤避其亲乎?”

    袁绍缓缓的走回上首,坐了下来,将下摆抖直了,盖在席上。不得不说,出身世家大族的袁绍,纵然年龄大了,但是这一套动作下来依旧保持着特有的韵味,潇洒且自如,就像是小马哥穿风衣,看起来英俊潇洒,但是暴发户跟风也穿,却显得掉得一地皮屑加土渣一样。

    “公则可有对策?”

    郭图拱手说道:“可拜田公为先锋!”

    袁绍目光一闪,默然不语。

    郭图也不说话,只是在一旁恭谦的坐着,衣衫纹丝未动,连瞄一眼袁绍都没有,就像是一个矜持的处子。

    让田丰上阵,基本上来说就是要田丰的老命了。

    因为汉代人平均寿命都是四十左右,超过五十的都可以称之为寿了,像田丰这样开始往六十爬的,基本上都已经是很难得了。军阵之中,就算是普通的年轻人都未必能够吃得消,更不用说快六十的老者。而且太行山啊,需要翻越盘山道,这一路崎岖,多数是要拿脚走的,而田丰的腿脚么……

    但是话说回来,姜子牙这个家伙光辉灿烂的摆在前面,廉颇依旧尚能饭否,所以要说老了就不上阵,也不是一个理由。田丰要是以老为由,推辞不受,只要一个顺水推舟,就可以将田丰身上的职务都一口气撸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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