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大人被管家叫出去之后。再回来时已是第二日凌晨。林姨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直到师大人回来,才急急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嘛?”

    “京城里出瘟疫了。昨儿外面来人叫我去商议。点着油灯说了一夜,也拿不出一个章程。”师大人困倦不已,哈欠连连地说。

    “瘟疫?”

    “没错,京城最近逃荒要饭的人太多,很多人路上就得了病,到了京城还是要不上饭,或饿死或病死,尸体没有及时处理,加上最近天热,尸体变质腐烂,这瘟疫就在难民堆里传开了。”

    “来势凶险不凶险?”

    “这个尚且不知,宫里已经派了太医去会诊救治。”

    “老爷现是直隶的督粮道,怎么被叫去管瘟疫的事儿?”

    “新任的顺天府尹叫去的,问问昔年大灾时,都是什么流程。”

    “老爷在任十年,年年风调雨顺,京城也没有这么多难民啊!”

    “新任的府尹,听了这话,脸立刻就耷拉下来。一晚上我一句话也没说,也不让走。陪着他们消磨了一夜。”

    林姨娘皱着眉头,痛心疾首地说:“这帮狗东西。”

    林姨娘正在心中暗骂这帮拜高踩低的势利小人,师大人已经歪在枕头上呼呼睡着。给师大人盖好被子。林姨娘蹑手蹑脚地走出暖阁。

    一场天灾人祸,在婉莹大婚之前在京城上演。

    去年秋季多雨,许多粮食还未来得及收获就被连绵的雨水毁在地里,加上冬雪不断,初春回暖过快,黄河凌汛一夜间使得数万黎民饥寒交迫无家可归。直隶一带的难民只能往京城方向要饭。十几万难民把沿途刚发了芽的树,刚吐了芯儿的草,吃得一干二净。

    刚到京城还是挨家挨户要饭,顺天府还能勉强应付。后来越要越要不出来,难民索性哄抢粮行酒楼。京城内一时间到处都是烧杀抢夺的嘶吼。

    可是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往京城,饥寒交迫,堂堂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也出现了饿殍陈尸街头的凶年煞景。

    朝廷极力封锁,可是消息还是像夜里的春雨无声无息地滴落在京城,然后落土成精,生根出芽,开花结籽,最后又随风而散。

    不过几日染病死去的难民就达数百之巨,京城里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有些人家男子更是闭门不出。市面上的大米青菜几乎绝迹,价格飙升,所有男丁承担的活计,若不是养家糊口,断断看不到一个。

    大婚在即,一种叫做:‘赤面疱疹’的痘疫,势如破竹地在京城传开,此症传男不传女,所染之男,三五日间全身布满红疹,十日左右化为疱疹脓疮,痛痒难忍,不过月余就一命呜呼。

    朝廷派去了的两位太医先后染上此症,再也没有太医舍身去救治那些病人。悬壶济世不过是盛世的美好传说罢了。

    永安十年的初春,空气中再也不复嫩草新柳的生机之气,经历了漫长的严寒,还未等焦灼恐慌的人们脱下冬衣,天气迫不及待进入盛春,不过一夜的功夫惜珍阁前的垂丝海棠,染井樱花开得娇艳欲滴。

    万物复苏,竞相绽放的季节里,若有若无的石灰气息和焦糊气味总能钻进紧闭的门窗,让人不胜其扰。人人都知道,那是烧死人之后产生的味道。

    红芙说:“现在病死的人都不再拉到城外,在自己家院子里就直接烧掉了。”

    “拉出去烧掉,活着的人也得搭进去两个。”齐秋丽伺候婉莹喝参汤。

    婉莹听到这句话,喝的红枣参汤直接吐了出来,明日就是大婚,可是原本喜气祥和的日子,却沾惹着窒息和死亡的气味,丝毫让人喜悦不起来。

    红芙拿着笤帚下楼,师大人刚好进屋,还未坐下,一股浓浓的醋熏之味扑鼻而来。一日三次的醋熏已经让婉莹不能辨别任何气味,可是师大人是男子,身上更浓更重的醋味,让婉莹也着实为他担忧。

    “太后执意不肯,原定的亲迎也作罢了。”

    “皇室娶亲原不必亲迎,更何况京城痘疫猖獗,青儿也担心。”

    “明日午时,正副娶亲使来府上迎娶,荣亲王则进宫给太后行礼。”

    “一应礼仪娘已经教导过青儿,昨日已经开始饮用参汤了。”

    “好好好,你娘做事稳妥,爹放心。”师大人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可是眼角却溢出了些许眼泪。

    千愁万绪,也不由得伤感起来:“爹爹,青儿出嫁不能日日在爹爹面前尽孝,爹爹定要保养好身子,福还在后头呢。”

    “八个孩子中,爹最中意你,你的性子像你娘。明日你就是荣亲王妃,今日也是咱们父女情分的最后一日。”

    “人前我们是君臣,可是没有外人,爹爹永远是爹爹。”

    听了婉莹的话师大人甚是欣慰,老泪纵横地说:“此去王府,还有冯周二位小姐,宫中也派去了八名司寝宫女,往年宫中选秀,太后有看中之人,也送到王府过几位。爹爹私心想着,如此更好,总比三足鼎立的局面好得多,青儿既已做了太后的媳妇,茶余饭后也得多研究研究太后的御人心术。想要屹立正中不倒,就得学会制衡他人。历来不管是朝局之争还是后宫之斗,从来不是真刀真枪的厮杀。”师大人慎重地看着婉莹,一字一顿的说:“攻——心——。万事攻心为上。要记住笼络得来的人心都是最不可靠的,能为了某种利益跟随你,必然会为了更大的利益出卖你,切记远离这样的人。”末了又说:“王府里照顾王爷长大的奶娘李氏你要尊重,能得她一臂之力,你在王府会轻松很多。”

    “多谢爹爹教诲。青儿定铭记于心,一刻不敢忘怀。”

    师大人爽朗会心的笑声在局促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脆:“当年你周岁时钦天监监生曾说,你命中主金,贵不可言,如今倒是应验了,亲王正妃,位列一品,可不是贵不可言么?”

    不多会,林姨娘进来说:“外面小厮传话进来说,冯周两家来问话,打听咱们明日出门的路线。”

    丫鬟们将明日大妆的衣饰送了过来。黄花梨木的衣架上玄青色百雉袆衣,衣色深青,翟文赤质,五色十二等,白纱中单,织金云龙纹领,广袖及地,华美不可言传。内裳为朱,上以朱锦,下以绿锦,敝膝随裳,青衣革带,白玉双配。婉莹朝国号为周,一应礼法莫不效仿周制,皇后王妃的大婚吉服亦是延续着商周时代的传统。

    万事俱备,只待吉时。

    次日寅时,婉莹起身,推开窗户,一股清新冰凉的空气灌入室中,府上里里外外灯火通明,前院后院数百家仆无不为大婚前做着最后的准备。

    为婉莹装扮的依旧是京城里有名的彩娘,不过半年,彩娘见婉莹越发比先前亲热,心里明白,一切不过是亲王正妃的缘故罢了。

    “民妇当日为娘娘梳头,见娘娘贵人吉相便断定夫人来日必定是人中翘楚。”今日虽是大婚,但尚未礼成,她已称婉莹为娘娘。可见彩娘惯会趋炎附势,曲意奉承。

    林姨娘在一旁看着婉莹,心里一万个不舍得婉莹出嫁,嘴上说:“还未过门,彩娘唤她娘娘岂不是折杀她。”扭头又对秋丽说:“去厨房告诉他们,待会送几碗热热的蜂蜜乳酪上来。”

    彩娘何等聪明,一听林姨娘的话音,便知自己马屁拍到马腿上,连忙转换话题说:“府上的吃食向来精细,今日有幸品尝,看来不虚此行呢!”

    高鬟望仙髻,凤凰衔珠冠立于高耸的发髻前,十二对精巧金制花钿依次排开,吉服上日月星辰等十二纹章相互辉映。

    中规中矩的桃花妆,既有初为新妇的娇羞,亦不失皇家命妇的体面尊贵。婉莹端坐在镜前,一看铜镜中的自己如九天仙女般美艳不可方物,二看满头珠翠映着的桃花粉面上,眼角晶莹着的泪水似要呼之欲出,再看铜镜中的母亲扭头拿着丝帕拭眼,转身又若无其事的给彩娘递东西。

    妆已新成,是离开惜珍阁的时候,林姨娘扶着婉莹一级一级的走下,婉莹不敢回头望,生怕眼角的泪水花了这妆容,林姨娘娘也说了,新妇出嫁不能哭。

    正言堂早已张灯结彩,婉莹安坐在正堂中间,隔着稀薄的红沙帘,阖府上下男男女女站在院子里三叩九拜向婉莹行辞礼。

    午时时分,吉时已到,迎亲正使向父亲宣读,皇帝下诏的迎亲诏书。然后副使将御制的亲王正妃金册金宝安放在册案上,引礼女官引导婉莹到拜位前,由侍仪女官向婉莹宣读金册宝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世袭三品车骑将军顺天府尹师文瑞之女师婉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娴熟大方,秀外慧中,太后与朕闻之甚悦,荣亲王毓彦侍奉朕躬十年有余,适婚之时,当择贤与配。值婉莹师氏,待字闺中,与朕兄地造天设。特将师氏许配荣亲王毓彦为正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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