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绍安怎么样了?”

    “死不了!”

    这是个五十左右的男人,身材中等,穿着一身黑色绸服,头上的头发灰白参半,面孔上伤痕累累,满是沧桑。瞪了周远山一眼,他从床上下来,走到一旁的案几前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周远山也显得老了许多,面色苍白,满是担忧之色。

    周远山望着闭着双眼的周绍安,内心还是忐忑不安。

    周远山回头,望着面前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那人站在窗前望着那在黑暗中滑动的光影,不知在想什么。这是个奇特的人,许久以前认识时,是朝廷威震一方的东厂都督,而今,又是道门修为诡异的强者。世事如潮,前路漫漫,纷纷扰扰,让人茫然失措!

    “你的伤不是小事,自己注意点。”那人忽然开口道。

    周远山微微一怔,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胸前,道,“徒儿没事。”

    “没事?哼!”那人不悦的道。“死了就知道有事没事了!”

    那人从屋子里走了出去,显然是生气了。周远山呆呆的站在那里。胸口的伤还是严重的,虽然伤口愈合,脏腑有力的跳动,但真气的运转却是受挫的。良久,他吁了口气,回头望了一眼周绍安,便走了出去。

    “师傅是否去休息一下,徒儿去准备早饭。”

    “你会做饭?”

    “会一点。”

    “呵,长本事了!”

    那人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讥诮的看着周远山。周远山摸了摸头尴尬的笑着。

    “师傅说笑了,徒儿也不过是出镖路途所需,所以学了一些。只是手艺不精,怕是难入师傅的法眼。”

    “别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会做就去做,正好我也饿了。”

    “是,师傅。”

    周远山心情略微好转,大步离去。那人静静的坐在石凳上,眸光幽幽的望着夜空。他的双眸平静深邃,如那无波纹的古井,静静的仿佛含括了整个时空。眼角的皱纹展开,与脸孔上那一道道的皱纹形成了衰老的样貌。他不过是四十有二,而今却像是五十出头。现实如刻刀,在人体上雕刻着。

    只是,对于自己的样貌他却是毫无感觉的,他时而皱起的眉头,只是说明他对眼下局势的担忧。拳头攥紧,又松开,既而又攥紧。低声一叹,是无奈,还有无力。

    “这是干什么?纷纷扰扰不休,难道忘了顷刻即至的危机?利益之争蒙住了双眼,甚至连良心也蒙蔽住了吗?还有多少时间,大难一来,凭着眼下的实力,能抵挡住吗?当他们占据时空,手里的利益能保持住吗?呵,生命,生命啊!”

    周远山在做饭。炉膛的火哔哔啵啵的跳跃着。水汽从锅里蒸腾起来,弥漫在眼前。他望着那沸腾的水,手里的面条被紧紧攥在手心里。他出神的望着,眸光里闪过丝丝的痛苦。当沸水如潮汐似的涌起,蒸腾的水汽让他的肌肤感觉到灼热之感,他才缓过神来,将手中的面条放进去。沸水退潮,面条在水中变软。

    那一击几乎让他死去,若非那人的出现,自己怕是已经死了。

    那人,可怕的人。

    让他只觉得是来提自己走的牛头马面。阴森森的带着地狱的气息。

    可到底,是他救了自己。自己那洞穿的胸膛,那豁大的伤口,若非他的救治,岂能如现在这般只是真气受挫?那人的手法当真诡异,气雾从手中涌出,飞快的钻入自己的伤口,融化在其中。筋肉相连,血肉融合,心脏猛然一抽,便快速的跳动起来,凝滞的血液便像是受到某种力量压迫似的奔腾起来。

    他活过来了!生命如同得到了锤炼,五脏六腑如换了新的似的。

    春天来了,萧瑟的树木吐出绿蕊,等待着春天暖风的吹拂,然后蓬勃生长。

    自己也是。身体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力量?春阳?和风?让它沿着某种轨道蜕变。

    挑起面条,将水舀掉,等锅烧热,倒上油,将打散的鸡蛋倒进去,嗤啦一声,鸡蛋迅速的膨胀,香味弥漫开来,变得金黄。等鸡蛋煎好,他再往锅里倒上油,等油烧开,便将面条下锅,翻炒,放料,放水。

    等待。

    气雾在眼前漂浮,香味弥漫在厨房里。炉膛里的木柴化成了赤红的碳,变成一截一截,等待着冷却。雾气环绕着的他,平静而高远,仿佛梦幻里的人物。他人在这里,思绪却不知到了何处。等他的思绪从远处回来。面条已经煮好。

    咧嘴一笑,他的眼眸里如被那水汽浸润了似的,带着薄薄的水汽。

    “师傅!”

    那人从沉思中醒过来,周远山端着一盆面站在面前。

    “哦?不错,闻起来挺香的。”

    “简慢师傅了!厨房里没有什么菜,徒儿只能下面条让师傅将就一下。”

    “天寒地冻的,能有口热乎的就不错了。走吧,来绍安小子的房间里。”

    进入屋子,周远山放下面条,走到一旁将炭盆点燃,而后坐在那人的身侧,为那人夹起面条来。

    “师傅这些年去哪了,怎么没有消息?”

    “唔,能去哪,不就是劳碌命,天南海北的晃悠!”

    “师傅位高权重责任重大,哪里是晃悠!徒儿才是碌碌无为!”

    “各有专攻罢了!你自己也吃,别只顾着我。”

    “是。”

    周远山给自己挑起一些面条,却是没有动手,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人吃着,一边为他倒上茶。那人饿了,吃的很快,也没有什么挑剔的。一盆面,那人吃了好几碗。

    “师傅一直说义庄那人很特殊,却未曾说是什么缘由。”

    “呵,这有什么难的,看其命格就知道了。”

    “命格?”

    “各人有各人的命格,凡人与仙神妖魔的命格又不同。他一个末世的仙,早已跳脱轮回,命格已是模糊。”

    “可这也非一般人所能窥探的吧?”

    “当然,不然要修为干什么?”

    周远山尴尬的捏了捏鼻子,道,“徒儿让师傅失望了。”

    “各人的选择吧!”那人叹息一声,怜惜的看着他。“以前见你资质不错福缘甚好,所以收你为徒传你道术。只是那时候的局势平常,所谓道术,在很多人眼里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无稽之谈,而且你又担着镖局的责任,自然很难收心入道。只是,局势逆转恶化,现如今却是争分夺秒之时,想要入道,却又紧迫许多了。”

    “师傅不会离开吧?”

    “暂时不会,我要让你入道。”

    “谢谢师傅!”

    “你吃吧,待会我告诉你怎么做。”

    “是,师傅。”

    那人从屋子里走出来,便走便脱去那厚重的大衣。大衣飞起,飘然落在了石桌上。他眸光熠熠,肌肉鼓胀,气息精炼而醇厚。一步迈出,风自脚下旋起。黑暗的日子里,他在厮杀,在与无数辨别不清的生命中穿梭。鲜血,生死,哀嚎,暴戾。黑暗的岁月,残忍的岁月。

    他越走越快,倏然间提身而起,一声龙吟直冲苍穹。

    那是拳芒。

    周远山并没有吃东西,而是默然的站在窗前,眸光幽幽的看着那人。他的瞳孔变得灰暗,眸光变得阴冷。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竟然是阴森的。在他身后,那闭目昏厥的周绍安缓缓睁开眼睛,眸光流露,是冰冷而肃杀。周绍安坐了起来,一双眼睛淡淡的看着周远山的背影。

    周远山的身上仿佛有无数的鬼魂,在那里摇曳。

    周绍安走了过去。

    远山,黑暗,一条流水在夜幕下奔腾。

    女子飘然而立,站在水花之上。她的面孔狰狞,仿佛陌生的灵魂让这副躯体难以自持,以至于面孔显得有些峥嵘。她圆睁着双眼,紧攥着双拳,骨骼咔咔作响。那凸起的眼球,射出那凶唳而暴躁的光来。

    这时,水浪卷起。女子身躯骤然一撤,一道身影飘然而起。

    “谁?”

    “哈哈,天机子,连我也不认识了?”

    “法甲。”

    “是我。”

    “你想干什么?怎么,见我如此样貌,想要落井下石?”

    “嗤,你值得我落井下石吗?”

    “呵,我知道你打什么算盘。”

    “彼此彼此。”

    风袭来,呜咽着远去。水流湍急着朝前方奔去,卷起的点点水珠,在夜幕下旋即坠落。两道身影立在水面,互相凝视着。彼此的气息都是阴冷的,仿佛便是这夜幕里的宠儿。

    “说吧,找我什么事?”女子道。

    “让你翻盘,愿不愿意?”那人道。

    “翻盘?”女子冷笑道。“你有这个好心?”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那人道。“这么长的岁月以来,彼此知根知底,都在为自己而活着。告诉你吧,那个人是东厂的丑颜,是个难缠的家伙,这段时间不知隐藏在那里,修为比以前高了许多。我一个人没有把握。”

    “那个人?”女子眉头一挑,戾气不自主的涌出来。

    “对,就是夺了你炉鼎的那个家伙。”那人道。

    “你要什么?”女子问道。

    “呵,”那人笑道。“我想找到绝影的老巢。”

    “猎道者?”女子道。“你想投靠猎道者?”

    “为什么要投靠他们?”那人道。“我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隐藏在暗处,不受任何人威胁,岂不痛快?”

    女子眸光微微一凝,有些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她道,“说吧,怎么合作?”

    “我们一起杀了丑颜,炉鼎归你,他老子归我。”

    “好。”

    两人倏然间消失在水面上。静夜凄凄,寒风飕飕,流水不竭。那两个人便如幽灵,仿佛只是雾气所化,不留痕迹。只是这时候,水中却是浮起一颗头颅来,这头颅的脸孔上一双眼睛冷冷的注视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头颅浸入水中,流水哗啦啦的响成一片,便有如巨蛇在水中疾行,隆起一串白晃晃的水花。

    有人在夜行,形单影只,宛若孤魂。

    他走得很快,仿佛有什么急事。寒风过耳,夜幕沉沉。雪已不如先前那般盛大。渐至镇子,灯火还在熠熠。他停下脚步,仰头凝望,眸光带着复杂之色。深吸口气,然后徐徐吐出,气息化作了一团雾。他提步进入镇子。

    义庄凄凄切切,空无一人。

    他走进黑漆漆的义庄,径直来到了北面的屋子。灯火如豆,昏黄的光在陋室内摇曳。他站在屋中,双目环视。他在寻找。屋子里摆设杂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应事物都显得陈旧,就像是从谁家搬来的废弃之物。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墙上。墙壁已经暗沉,满是青苔的痕迹。他快步走了过去,一拳朝着墙壁砸去。

    砰的一声,整个屋子都在颤动。

    砖石碎裂,一条条裂缝朝着四周蔓延。

    灰尘在眼前跳舞。他的眸光锋利的盯着裂口。裂口深处,有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他抬手将墙壁内的东西拽了出来。是一个长条形的盒子。盒子被黑色的布包裹着。将盒子放在地上,将布解开。盒子是黑色的,就像是棺材,上面的漆就像是刚刚刷上的。他贪婪的看着盒子,手指不由得在上面滑动,轻轻的颤抖着。

    他回头张望,就像是害怕有人在暗中窥视,苍白而年轻的面孔,如尸体一般。渐渐地流露出一抹阴惨惨的笑意,他将盒子抱在怀里,然后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天就要亮了。

    庆祝的人已经散了,早已在梦中遨游。只是街巷上的灯,却还是亮着。街面上满是庆祝留下的东西,杂沓纷乱,仿佛有一场大乱刚刚过去似的。他抱着盒子走在熟悉的大街上,不远处的衙门黑漆漆的,如同豁嘴的野兽。修葺一新的塔楼在不远处伫立,如同守夜的战士。

    不远处居然还有一个小摊还在营业。他走了过去。

    摊贩是个老人,头发灰白,背脊弯曲。见到他过来,便从杌子上慢慢的站起来,斜着脸朝他看去。

    “哎呀,是陈公子!”

    “苏伯,给我来碗面条。”

    “好的好的,往日多承公子惠顾,让小老儿有的营生。只是公子多日不知所踪,让大家都很是担心。今夜庆祝本要公子出席的,四下打探都没有找到公子。公子,你还好吧?”

    “我很好,多谢大家的担心了。”

    “哎,陈大人是个好官,可却遭到歹人的杀害。公子啊,不要过分担心,好人还是有好报的,歹人总有一日会被抓到受戮的。”

    “是啊,我知道,总有一天的。”

    “小老儿碎嘴了,公子这边坐,这里暖和。”

    “多谢苏伯。”

    他坐在桌前,旁边有一个炉子,暖意直往身上扑。他紧紧的抱着盒子,手指抓着盒子的边缘,指节已有些泛白。望着那老人,他的眸光闪烁着,痛苦、仇恨还有悲伤。就在这时,一人忽然朝这边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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