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龙盘旋,宛若那螺旋形的天柱,直冲层云。

    同时间,伴随着巨龙旋起的,还有那滚滚的力量。那力量纯粹而凶唳,仿佛要将整个天地撕成碎片。但见雾气消散,但见云层龟裂。龟裂的云层之中,电闪雷鸣,仿佛天道在愤怒在咆哮。然后,那力量注入云层之中,电光沿着那力量席卷下来,密布在巨龙的身上。

    这一刻,它終为龙。

    无数野兽毕生的梦想。脱去凡胎,蜕变为灵精,化而为仙神。

    不为那长生不死,不为那武力强横,只为争得那天地间的平等。

    当众灵不分,匍匐在大地上苟活时,唯一的尊者,只是那天地,只是那风云雷电。而当灵智开化,脱颖而出的生命踩踏着别的生命栖息时,不平等便出现了。

    大道,或许本就是这样一条看似平直的线,只是任由生命去适应和生存。而这平直的线,注定了生命间的不平等。

    生命,无论是出于生命本能的意识,亦或是出于生命更高价位的追求,总是不断的将自己的力量释放开来,去抢夺更有利的位置,去获取更多的资源,从而达到生命的舒适。

    而无数生命,便在上位者的脚下战战兢兢的存活了千万年。

    在许多生命的潜意识里,便有着向上争夺的渴望。

    而这,便是无数野兽不断蜕变为灵精,不断的追求成为超脱三界之外的强者的野望。

    蛇也好,狐也好,甚至猛虎猎豹,或者蝼蚁草木,也是如此。

    而它,终于蜕变为真龙。

    只是,代价却是永恒的。

    刹那的绚烂,换来的是永恒的凋败。正如昙花。

    但是,它并不在乎。甚至现在,它也不为自己的蜕变雀喜。

    它所追求的,是让自己变得更加纯粹,是让自己的力量能成为庇护自己所想庇护的人的利器。

    它,为此不惜陨落。

    电流交织,雷鸣不断。它那强壮而庞大的身躯,被那电流浸透。无穷尽的痛楚自内而外自外而内,双向迸发着。这就是牺牲。

    它垂下头,看着那残破不堪的寺庙,看着那自己无比熟悉的山林。过不了多久,就如同自己一样,就支离破碎。

    后悔吗?

    它抬起目光,望着远处那无比清晰的船首。它的内心无比的坚定。不后悔。为什么要后悔?难道仅仅因为他们是人类而自己不是吗?难道仅仅以为以往所遭受的欺辱吗?可是如今,敌人却是这些可怕的妖魔啊!他们所追求的,是让整个时空覆灭,让无数生灵涂炭啊!所以,为什么要后悔呢?若是能在抵抗这些妖魔的宏大激流之中能作出自己的贡献,自己的生命不才显得更有价值吗?

    生命的存在,可不只是为了让自己舒适的啊!

    于是乎,它内心里的力量更加强大。它注视着那船首,眸光变得更加透明而坚定。来吧,来吧!昔日我不过是区区一条小蛇,受尽无数敌人的袭扰,每日里担惊受怕,甚至在渡劫的时候也战战巍巍恐慌着天道的惩罚,然而如今,我却是得到了天道的庇护啊!

    来吧!

    层云如血,雷鸣不息。

    璀璨的电光顺着聚拢那卷起的身躯直冲大地。

    天地,在这一刻显得无比的清晰。哪怕暝色弥漫,哪怕山林模糊。生命,能清晰感应到自己生存时空的力量,感受到那天地与自己相容的力量的迸发。

    这才是天地与生命的最终融合,而不是分裂。

    群山连绵,万物萧瑟。雾气飞快退缩。那蠢蠢欲动的虚影尖叫着逃离。可以见到它们的身影,如那海浪一般的退却。它们在恐慌在畏惧在焦虑。杀机,如影随形,压制的它们仿佛随时要死去。

    只是,它们真的活着吗?

    船首的身影密密麻麻,一张张面孔冷酷淡漠。

    狂风呼啸,旌旗猎猎。

    法甲扫视周边,安耐住内心的狂颤。

    在他身边的蒙圩和那化为人形的花子月,却都如那些黑衣人一般不为所动。法甲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镇定。他看着远处,那巨龙,那雷电,那天幕,还有力量所凝聚而成的杀机。这是天道杀机啊!

    这时候,力量波浪已经袭来。船身发出那扭曲的吱呀声。

    法甲注意到船舷的凹陷,甚至那猎猎的旌旗也出现了一条条的裂纹。船被某种力量笼罩住了。天道的杀机之力,正在刺破这股力量。黑衣人没动,蒙圩和华子月也没动。法甲却在颤抖。

    这是在等待吗?还是对天道杀机不屑一顾?

    王凯之在哪里?这个时候还不出现吗?

    法甲焦虑的时候,菩提等人已在百里之外的山巅。一群人站在山巅,望着观音山方向那可怕的场景,一个个面色复杂凝重。而菩提却是突然盘腿坐了下来,佛光出现在他的脑袋上,一点点的释放开来,就像是灯光。周边的人见了,也不打扰,默然的注视着远方。渐渐的,佛息弥漫,佛音从菩提的身体里流淌出来。

    从寺庙里逃出来的僧人见状,纷纷坐了下来,口念佛经。

    十尾淡淡的扫了一眼,走到了山峰的一边。佟满江随后走了过来。

    “前辈,他们这是干什么?”

    “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罢了!”

    “无意义?”

    “哼,佛门不就是专做这种事情的吗?”

    佟满江抓了抓脑袋,虽然他受伤很重,却也没有急于治疗。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现在观音山都成这样子了,我们能去哪?”

    “能去哪?”十尾的眸光有些模糊。“是啊,我们能去哪?天大地大,可是要找到一处能让我们喘息的地方,却也不容易。能去哪呢?”

    一声巨响,观音山方向光芒绽放,可怕的力量瞬息间到了近前。周边的山峰刹那间化为齑粉。尘土飞扬,与那光幕相融,蒙漫整个视野。血云笼罩苍穹,无比的妖艳,就像是鲜血浇筑而成。天地顿时凝肃了。

    在那模糊的视野里,隐约可见到那船首偏离了方向,然后雾气将其遮蔽。

    “走!”

    十尾忽然旋身而起,一步已在视野之外。那些盘腿而坐的僧人们几乎同时远去。佟满江呆了一呆,还未明白什么,已是被丑颜一把拽住胳膊提身而起。

    “这是怎么了?”

    “闭嘴!”

    丑颜呵斥一声,随着那些人飞去。轰!山峰崩碎,可怕的力量一重重的从远处瞬间翻涌而来。佟满江回头望了一眼,只觉得三魂七魄都要离体而出。

    “娘啊!”

    如一场梦境,或者不过是蜃楼幻象。时空在某一刻停滞了,然后就像是倒流了一般。雾气不见了,山岳依然平静,苍穹只不过被乌云遮蔽。春天,冬还在踯躅,寒意弥漫在大地上。

    只是,流水不竭,那萧瑟的枝桠上已是吐露着点点的绿意。

    这是春,却还在冬的阴影里酝酿。

    破落的院落,蛛网密布,尘埃在黯淡的光线里跳动。

    一道穿着长袍的身影站了起来,那深邃的目光注视着院子里的野草。在野草中夹杂着零星的花。

    “他快支撑不住了,若是还不能将他带回来,我就彻底失去了这个外孙。仇九,你明白我的感受吗?”

    在那人背后的地上,坐着一个削瘦的男子。男子看上去三十左右,身上满是新旧不一的伤口。那触目的伤口让人怀疑,他是否是被尸体的碎块缝合起来的。他抬头看着面前的老人,目光平静而忧郁。

    “我会带他回来。”

    老人点了下头,道,“我相信你,才会再次救你。”

    “他也是因为我才这样的,不管你救不救我,我都要带他回来。”男子道。

    老人深吸口气,眸光有些惘然。他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到人间界了,上次出来,万物复苏生机盎然,而这次,却是如此的凋敝。看上去如往常一般的平静,可是,水已经浑浊了!”

    “他们已经动手了,”男子道。“观音山被他们占据。”

    “这是天道的手笔,”老人道。“只可惜也不过是斩断了猎道者的触须,只是让他们暂时迟滞在观音山而已。别说这样的手段,就连你当日的封天禁地术他们也能钻出来,这样的手段又能拖住他们多久呢?”

    男子站了起来,抓起挂在一旁椅子上的衣服穿起来。

    “我会在他们再次动手前带他回来。”

    “我不想卷入这场混战,冥界折腾不起。若非为了我的外孙,这次我也不会冒险出来。记住你的承诺,带他回来。”

    “我会的。”

    老人回头看着男子,男子苍白的面庞神色异乎寻常的平静。老人点了下头,便走了出去。寒风疾啸而来。老人道,“他也在等你,你自己当心点。虽然我很希望你带我外孙回来,但也不希望你殒命。记住,你的伤是你的破绽,若是你的伤不能好转,你的时日也不会很多。”

    老人出现在院子里,然后如烟云一般的消失在那野草之中。

    男子注视着那片野草。院落的荒废,便使得原本属于人的住所,成为了虫鼠和野草的家园。不知多长时日,虫鼠和野草便在这里疯狂的生长。日出日落,院子是否会怀念曾经的岁月?

    他怀念曾经的岁月,儿时的岁月,可惜一去不复返。

    巷子里传来孩童嬉戏的声音,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然后透过院子的矮墙,可见到几个小孩追逐着一闪而过。他那苍白的脸上,无声息的流露出一丝笑意。

    小镇如从梦靥中醒来,没有往日里变故的苦涩。街巷上人来人往。大小店铺张开着门来往着熟悉和陌生的顾。街道上的摊贩,也忙碌的招揽生意。各色小玩意儿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

    镇外的渡口,各是热闹不已。各色身影往来穿梭。忙碌的,悠闲地,穿梭其间。渡口到镇子的路上,两边也有各色小店。住宿的,吃饭的,饮酒的,等等,不一而足。

    江面上雾气已是渐渐散去,大小不等的船只不断的驶进、离开。

    江边的树木还是铅灰色,冬的韵味挥之不去。只是那一排的垂柳,已是吐露出绿蕊,等待着一场阳光的辐照,然后迸发开来。树上的乌鸦,瑟瑟的站在枝杈上,清冷的注视着那往来的身影,然后呱呱叫着飞了起来。

    昼去夜来,青楼传来管弦的声音。女子的娇笑,男子粗鲁的呵斥。欢乐与凄哀,总是相伴而生。赌坊里乌烟瘴气,人们聚精会神的注视着赌桌,仿佛毕生的心血都在这一刻。酒肆里传来杯盏破碎之声,有人在训斥,有人的冷嘲热讽。

    一人被推了出来,踉踉跄跄的站在街上。

    陈乾还很年轻,但他的样子却看上去无比的破落。

    曾经,他是何等的潇洒,这些酒肆店铺,哪个不奉承欢迎他。可而今,他却成为了奚落的对象。

    他醉了。

    可是意识却无比的清晰。他多么希望自己是真的醉了。若是真的醉了,那便可以将一切抛之脑后,当成一场梦靥。大家的梦靥都过去了,可他却被永远留在了梦靥之中。

    为什么?命运为何如此不公?

    他圆睁着猩红的眼睛瞪视着酒肆,可是酒肆却不会因为他而失去欢乐。酒肆内,依然欢声阵阵。热闹,不属于他。欢乐,不属于他。他被抛弃了。被命运抛弃了。

    他回头,披头散发的沿着街道走去。

    两边的摊贩还在,摊贩主也是过往的老相识。他们望着他,带着可怜,带着失望。他再也不是他们的主顾了!

    他来到了破落的宅院,站在门口望着那塌落下来的牌匾。泪水在眼眶里转悠,他哭了起来,然后蜷缩着身体蹲在大门边上,使劲的哭泣。渐渐的,他疲惫了,然后睡着了。可是,梦却没有进入他的身体里。当晨曦照射在大地上,他悠悠的醒转过来。他的身体被冻僵了,只剩下眼珠子在那里缓慢的转动。

    他忽然站了起来,然后跌坐在地上。

    “我不会忘记,不会忘记。”

    他愤怒,甚至歇斯底里。当四肢苏醒过来,他折身步入宅院。

    宽阔的宅邸没了往日的烟火气,空空荡荡的只等待着腐朽。他的身影消失在游廊前面,游廊下的流水还在流淌,假山上已长出不少杂草。一群麻雀嗡的从一处屋子里飞出来。

    四个小孩各自背着包袱来到了渡口。时辰尚早,江上的船只并不是很多。他们望着江面,不时的回头张望。显然,他们并不大愿意离开这里,或者,并不大愿意离开那个人。小女孩的眼睛红红的,泫然欲泣的样子。

    “小灵,不许哭。”一个男孩子道。

    “我才没哭!”小女孩嘟着嘴道。

    “不哭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红?”那男孩子道。

    “我眼睛痒不行啊!”小女孩反驳道。

    另外两名男孩子互相瞅了一眼,不由得苦笑起来。其中一名男孩子道,“我们忘了叔叔的交代吗?他希望我们好好的,不希望我们有事。更何况,叔叔交给我们的任务,可是无比重大啊!”

    “是啊,”另一个男孩子道。“我都有些没有信心了!”

    女孩子看着他们俩,水汪汪的眼睛清澈明净。她道,“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叔叔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们知道吗?”

    三个男孩捂嘴一笑。这时,一艘乌篷船到了近前。

    “船来了,我们快上去。”

    四个孩子跳上船,船家将船驶离岸边。渐渐的,船越来越远。四个孩子坐在船舱里,怔怔的看着那越来越远的镇子。

    “我们还能见到叔叔吗?”小女孩问。

    三个男孩没有回答。船家摇着船朝着下游而去。江水不急,波浪荡漾着一圈圈扩散。岸边的垂柳,柔柔的枝条如在挥别。一条小鱼忽然从水中跃了出来,落在了小女孩的手中。

    “哎呀,你们看,鱼飞出来了!”

    街市上开始热闹起来。苍穹暗沉,万里阴云。衣衫整洁的陈乾从太白楼跑了下来,回头狠狠瞪了一眼,然后朝着街道对面走了过去。在街道上,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坐在地上,双目呆呆的望着天空。

    “你有胆子杀人吗?”

    乞丐抬起头,削瘦苍白的脸孔无比的平静,一双眼睛如寒潭之水,透彻而凌厉。

    “杀谁?”

    “无名的老鬼。”

    乞丐站了起来,身材比陈乾高出一个头。陈乾迎着对方的目光,内心不由得有些忐忑起来。乞丐伸出手,道,“一万两。”

    “你跟我来。”

    第二日清晨,一匹黑色的马疾驰离开了镇子。站在太白楼上的陈乾目送着那道身影远去,喃喃地道,“仇九,我虽然不认识你,但是既然他们都将你说得如此厉害,我还是相信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老鬼,天机子,还有你静怡,一切的变故都是从你们开始的。我恨你们,恨你们让我失去了过去,让我再也不能回头。我恨你们,所以,我等待着你们死去的消息。”

    寒风扑面而来,太白楼下的树木簌簌发抖。云层微微裂开,一缕缕的阳光洒落下来。料峭春寒,一月月的持续着,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他转身下楼。不一会儿,街道上行走的人忽然停了下来,惊讶的看着一个穿着整齐的年轻男子大笑着像个疯子,快步而去。

    镇子外三十里。乌云变成了血色。一缕阳光洒落下来。马儿站在山坡上,悠闲的啃着那刚刚露出尖儿的嫩芽。在十步之外,穿着一袭白衣的男子仰躺在地上,静静地望着那血色的云。

    云彩怪异,就像是被人镶嵌上去的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只是,无论云彩如何的怪异,却也不能让他从回忆中醒过来。

    他知道,一切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逃荒路,野狗,秃鹫,尸体,行尸走肉的人。

    然后,他便遇到了老鬼。老鬼带着他来到了山上。

    从此,他的命运便改变了。或者说,许多人的命运在那一刻也改变了。

    很多人说世事无常,或许这就是命运。一成不变的命运,还是命运吗?

    一切,从那时候开始,便变得不寻常起来。

    他记得老鬼在路上的训斥。老鬼告诉他,他再不是那个叫陈文的男孩,更不是那个从虔城路瑞金县小山村里逃荒出来快死的男孩,他是无名的工具,是无名的棋子,所有的一切,都只属于无名。因为,无名给了他一切,所以,他要将一切都献给无名。

    他叫仇九。

    杀手仇九。

    他忽然坐了起来,大笑一声。一旁悠闲地啃着嫩芽的马儿惊讶的看着他。他站起身来到马儿旁边,翻身跃上马背,抓着缰绳呵斥一声,马儿便甩开蹄子如风似的朝着辽阔的平原尽头而去。

    “我是仇九,也是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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