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和索秋渠一同走出大教堂。大门在身后刚一闭合,索秋渠原本空洞无物的双眼便陡然焕发了神采,仿佛另一个灵魂刹那间进入了她的身体,一前一后分明是两个人,气质都大不一样。对于她这种脱胎换骨的瞬间剧变,我不是没有过怀疑和猜测,但我始终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事,包括小丫头。

    赵林杰和聂蚺依旧需要我俩带路。我和索秋渠远远地走在前边,故意和他们拉开距离。他们害怕我们,我们也不信任他们。

    “哼,终于找来了啊。”索秋渠突然冷笑一声。

    “怎么?”

    “你没想过吗?紫凌书院这种群魔乱舞之地,怎么可能不引起政府和军方的注意?紫凌书院貌似与世隔绝,其实不然。地球上最为古老的theaology崇拜组织——‘cthulhu教团’,古称‘箐女道’—— 起源于中国,世世代代以中国为核心据点,其总部逐渐发展成了今天的紫凌书院,其领导者也正是紫凌书院校长的前身。离阳本地人隐约知道这些东西,所以惧怕我们,惧怕这所学校,对我们敬而远之;我们在离阳也仅仅是个传说罢了,人们总是尽量避免谈到我们,也很少有人愿意接近我们。这就是为何校门外的住宅小区都是空的。当初校长在此地动工修建书院,不少嗅觉灵敏的开发商闻风而动,书院周边的高档住宅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可书院建成以后,那些开发商却发觉上了当。谁会胆敢与恶魔为邻呢?书院建成后的几年里,离阳有好几家房地产开发商先后破产,基本上都是因为在书院周边搞的项目血本无归了。你如果翻翻前几年的房产新闻,多少能发现点儿相关报道。我们这一带没有派出所,因为没有警察敢来这里工作;虽然没有派出所和警察,这附近的治安却出奇的好,因为胆子再大的人也不敢来这里犯罪。紫凌书院在离阳就是这种处境,离阳以外的人们则几乎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当然了—— ”

    索秋渠微微笑着。

    “—— 这只是表面现象。”

    我回头看看赵林杰和聂蚺,他俩还是一副受惊兔子样。军人尚且如此,离阳的普通群众又当如何?我对紫凌书院只有爱,我无法想象她会给普通人带来何等恐惧。爱会蒙蔽一个人的双眼,而恐惧可能会蒙蔽全人类的双眼。谁看到的才是真相?

    说实在的,中国人对恐惧似乎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迟钝,也许是由于我们入世重哲的历史文化传统,也许是由于我们近代以来一直在生计困顿中挣扎,也许仅仅是由于我们人口太多、官僚政治太强势,总之我们的恐惧心理有着与西方大相径庭的特征,与邻近的日本、朝韩等国也并不完全一样。西方人会被cthulhu mythos吓得心惊肉跳,国人阅之却不甚有感,何也?兴许对深受亚伯拉罕系统宗教之文化影响的西方人来说,仅仅是cthulhu mythos的宇宙观就足以令人恐惧了吧。blaise pascal不是说过吗?—— “那些无垠的空间中永恒的寂静使我惊恐”。

    历史地看,cthulhu mythos式的宇宙观其实并不新鲜,远的不敢说,起码从哥白尼和布鲁诺的时代开始,那种无比巨大、机械且毫无意义的宇宙就已经令无数人陷入恐惧了。连开普勒都对无限的没有中心的宇宙感到恐怖:“……这种思想带着我不知道的秘密和隐藏的恐怖;实际上,我们感觉自己游荡在无垠的天宇,漫无边际,也没有中心,没有着落。”然后有了笛卡尔、牛顿,有了康德的“令人类思想的一切力量都软弱不堪的真正无限的深渊”,等等。这样的宇宙只能使人迷失,使人丧失意义、目的和安全感。但这一切对中国人来说全然不构成问题,无论古代、近代还是现代,中国人更惧怕的都是收入的下降、物价的上涨,而不是一个无意义的宇宙。

    所以说白了,cthulhu mythos恐怖的根源,其实就在于人类对自身存在的无力感。西方人无法忍受一个无意义的宇宙。对他们而言,面对一个不存在善、也无所谓恶、完完全全黑暗混乱且毫无意义的现实世界,根本无异于被上帝彻底抛弃。这种因“见弃于神”而产生的无助至极、绝望至极的恐怖感,大概是中国人永远不会真正理解的。道理也许很简单,就是中国人信仰的缺失。几千年来,中国人一直只对自己负责,从未真诚地和“神”打过交道,这种极端世俗的态度帮助过我们,也局限了我们。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人体会不到cthulhu mythos的恐怖实在是一种悲哀,起码表明了我们是多么缺乏信仰。

    我的思绪回到了索秋渠身上。但愿我没错过什么重要的信息。

    “……军方和政府当然知道紫凌书院的存在。不仅仅是知道,他们其实一直都在监视我们。离阳这么个不知名的小城镇,周边驻军却多得吓人:玉孤山方向驻扎着一个坦克营,蟠龙岗方向是一个自行榴弹炮营,里故县山区有一座军用机场,离阳远郊还有一座二炮营地。这么多部队难道是来维护治安的么?”索秋渠叹了口气:“不但中国,外国也一样。世界各主要大国都有专门处理涉神事件的组织和机构,毕竟侍奉theaology之人遍布全世界啊。”

    “这么说,如果他们觉得我们是个威胁,很快就会大兵压至喽?”居然有这么多军队在关照我们这一百多号人,实在荣幸得很。

    “那又如何?我们所拥有的东西远远超越一切智慧和力量,俗人们拿再多的钢铁和火药来**也无济于事。我所信奉的elder theaology虽然通常与outer theaology、great old theaology敌对,但也一样对人类没什么善意。这就是stephen crane的那首诗了:人对宇宙说,‘先生,我存在着。’‘然而,’宇宙回答,‘这一事实并未使我产生什么义务感。’呵呵呵。”

    “扯得远了,”我说,“咱们言归正传好不?你对这次离募县的事什么看法?”

    “去看看再说呗。”

    “你不害怕么?”

    “害怕?”她鄙夷地瞟我一眼:“亏你还是神子呢,‘生命’与‘时空’结合的产物就这点儿胆量?”

    “我是说你呀,”我真正担心的是索秋渠,“你虽然侍奉elder theaology,可终究还是肉体凡胎。万一……”

    “又不相信我!”索秋渠撅起小嘴:“都说了多少遍了!信我者……”

    “好的好的好的我明白了不要说了!”

    当天下午,我俩和赵林杰他们一同驱车前往离募山区。随行的是大约一个连的武装士兵,由聂蚺负责指挥。看这彪大兵都带了些什么家伙啊:05式步榴合一突击步枪,88式通用机枪,04式榴弹机枪,97式云爆弹火箭筒……火力不可谓不强悍。看得出赵林杰是个谨慎的人,毕竟是在和神之领域的东西打交道,确实不得不谨慎。

    “余先生是本地人吗?”赵林杰问道。

    我素来晕车,管你是大众、大奔,还是宝马、保时捷,抑或是现在这辆奥迪,只要不让我亲自来开,坐不上二十分钟保管晕菜。可是上校同志既然主动找我搭话了,我也不能不理。

    “不是。”

    “老家哪里的?”

    “……不知道。忘了。”

    “忘了?怎么可能连自己的老家都忘了?你身份证和户口上怎么写的?”

    “……紫凌书院的人会有身份证和户口吗?”我越来越烦他了。没话找话也不能找这种无趣的话题啊。

    “那索小姐呢?家是哪里的?”

    “我?”索秋渠把头靠在我肩上:“我和余先生是同乡。”

    赵林杰无奈地干笑一下:“那我能问问你们书院里有多少师生吗?”这绝对是想刺探我们的底细。话说回来,书院里有多少师生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魔女大概是一百多个。

    索秋渠露出了小恶魔般的微笑:“上校同志会解一元二次方程么?设紫凌书院中的教师人数为x,则x^2 + x = 108 。请上校同志自己算一算吧,算出来了我再告诉你学生的人数。”

    赵林杰傻了眼。即使是超级数学白痴的我,也一眼就看得出来这道题根本没有整数解。要知道我已经至少五年没碰数学了,一元二次方程的解法早忘得一干二净,韦达定理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如果索秋渠不是在耍赵林杰,那就是说书院里蟾蜍怪的数量不是整数,或者应该这么理解,书院中蟾蜍怪的数量实际上是不可确定的。作为来自异世界的未知怪物,或许其存在本身就无需遵循我们这个宇宙的物理数学法则?可能它们正是那种既有又无、乍存乍亡的玩意儿吧。

    “上校同志打算带我们去哪儿呢?”索秋渠问。

    “……哦……”赵林杰好像还在琢磨那个题:“先到发现几位战友遗体的地方。从那里开始怎样?”

    “随便。你们这样大张旗鼓地冲‘他们’叫板,到了离募就算哪儿也不去蹲在屋里,‘他们’也会自己找上门来。”索秋渠又歪倒在我肩上。少女身上那种淡淡的特殊的幽香,一缕缕,一丝丝,神秘而飘渺地在我鼻子里扰个没完,撩拨得我意乱神迷。若不是有人在场,我或许早就推倒索秋渠吻起来了。

    车队拉成长龙在盘山路上蜿蜒游行。离募县总面积接近3000平方千米,其中约96%都是山区和丘陵,植被茂盛,动物种类繁多,其中不乏国家保护物种。有山有水的离募,无论旅游业还是农牧业都很发达,但整体经济水平仍显落后,治安环境也有待改善。又传说离募自古便以土匪辈出而闻名,不知确否。此番前去,还不知恭候我们的究竟是什么怪物,小丫头也没说破。如果实为强敌,仅凭一个连的兵力应付得了吗?如果紧急呼叫援兵,看着车窗外的山区风景,我实在难以想象增援能及时赶到。

    车队的终点是山间一处空地,面临公路,视野开阔。再往前就只能步行了。士兵们下车列队整理装备。

    “我带一个排留守,聂蚺带两个排领你们上山。”赵林杰对我和索秋渠说:“你们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索秋渠看看天色:“上校同志是想让我们当顾问呢,还是想让我们动手解决问题?”

    “怎么说?”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夜里就能把事情查清。届时你们如果觉得自己能应付,那我们明天一早就回去喽。”

    “看情况吧,”赵林杰说,“等搞清了敌人是什么再做决定。”

    就这样,我和索秋渠跟着那六十多个大兵动身爬山。这个季节,离募山区的温带落叶阔叶林已不甚繁密,不少树木都只剩下了婆娑狰狞的枯骨;丛丛掩映着的不是绿叶,而是光秃秃的枝干,好似无数拼命挥舞着指爪的恶鬼,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瞬间冻结了一样。我们走了很久都没见到任何动物。

    “就是这儿。”

    日薄崦嵫之时,我终于从聂蚺嘴里听到了这句话。此地是一处四面陡坡的山坳,面积大致相当于一个足球场,怪树瘦高颀长,疏密错落;地面朽木相撑,青石嶙峋,落叶堆积之状不亚于紫凌书院。几块石头上尚染有斑斑血迹,一些树干上留着弹孔。低头细看没准儿还能找到弹壳呢。发生过交火,但是只有人类的尸体和血迹。敌人没有被击中?所有的子弹全放空了?抑或敌人压根就刀枪不入?

    聂蚺和士兵们沉默如同死人。看脸色就知道他们很怕这里,至少是紧张得要命。说实话我是看不出一点儿头绪,我又不是侦探,对刑侦学勘察学之类的完全不通窍。小丫头到底叫我来干嘛啊,跟着看热闹?我贴在索秋渠耳边小声问:“如何?”

    索秋渠微微点头:“差不多知道了。”

    “是什么?”

    “谨慎起见,还是等今晚见了再说。”索秋渠笑着咬咬我的耳朵:“放心吧,神子大人。信我者得永生哦。”她说罢举起双臂拍了拍手喊道:“大家听我说!今晚我们要在这里过夜,大家赶快准备吧。尽快布置一个环形防线,所有方向都要警惕,包括头顶上方。害怕的可以现在就离开,我们需要的是志愿者。”

    凡人要想直面未知之恐怖,就算是军人也太过勉为其难了。但大家还是表现出了革命队伍的大无畏精神,无一人退却。既然索秋渠让他们留下,估计敌人是比较好对付的那种吧,否则她应该不会让凡人留下来等死。赶快结束吧,最好明天早上就能回家。若索秋渠说的没错,今晚就能知晓真相,那么之后呢?交给军方收拾吗?我们再也不管不问了?若对方是神明,那干脆放弃抵抗得了,随你怎么折腾都没希望;如果是怪物,那你就用重火力使劲儿砸吧,直到彻底轰掉为止;最麻烦的是遇到异族,尤其是那些比人类先进的种族—— 万一挑起战争,谁敢保证人类一定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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