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小雪……”

    ……这呼唤……来自哪儿?……

    没有来向的细微声音,恍恍惚惚,稚嫩软绵,像孩童的梦言,像神志不清的呓语,从大教堂的每一个角落飘渺传出,汇聚在一起,四下里荡漾回响,来去幽幽,犹如鬼泣。

    一阵尖锐刺痛的划刻声突贯直来,比指甲挠过黑板的噪音更刺耳十倍,简直要把鼓膜生生撕裂。梦境一下子玉碎了,周丰雪从无数蔷薇堆积成的落花冢中惊起,本能地望向角堂那紧闭的哥特式拱门。

    眼花?幻觉?闹鬼?木制门扇竟像只冻坏的小狗一样瑟瑟抖动起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门扇上骤然凸呈出一个浮雕人脸,五官明晰却难辨男女,口齿半张,神情凄惨无比,面部肌肉因极度紧张揪拧成一团,绷得像一具塑像,空落落的眼洞里噙满了恐怖,越陷越深,越睁越大——

    “……小……雪……”

    人脸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喃喃地呼唤她的名字,伴着一串串痛苦的呻-吟与悲哀的惨号,肆无忌惮地搅动着周丰雪的脑海,迫使她捂住耳朵跪倒在地尖叫不止。就在周丰雪的精神濒临崩溃之际,那具人脸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比出现时还要突然。门扇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寒冷的死寂重新统治了一切。

    闸门已经升起,幕布已经拉开,一股股不可言状的恐惧挣脱了牢笼般的黑暗世界,一波波如潮涌至,死死攫住了周丰雪。她感到自己被埋进了坟墓,莫名的巨大压抑感令她窒息。

    “……余老师?……”

    当她最最需要的时候,唯一的依靠却不在身边。周丰雪怕得不能自已。她哆哆嗦嗦地起身,踏出落花冢的芳艳国界,一步一步试探着摸到门前,用尽浑身的娇弱气力,将那精雕细刻的木质门扇小心推开。

    “吱~~~~”

    ……不对……

    ……这里……不是谢姬娜大教堂?……

    门的外边,是一座豪华大厅里的二楼平台,左右分生出一对弯曲舒缓的双合式楼梯,栏杆凝墨,红毯染血,连接向大厅的地面。天花板正中央垂下一盏精妙的水晶吊灯,像一朵由无数小玻璃珠攒成的巨大玫瑰,将楼下光滑平整的实木地板照耀得明光夺目。

    犹豫着,忐忑着,周丰雪扶紧栏杆,沿着阶梯缓步而下,漆黑的长发垂拂如瀑,雪白的荷叶边蕾丝长裙拖散在妖艳的红毯上,宛如无上高贵的公主、来自天界的精灵,线条曼妙,形姿秀雅,仪态娇美,动作优嬿。凉爽的清风徐徐穿过,撩掠过她的耳鬓,聊算是这沉寂大厅里唯一的生机。

    周丰雪走下楼梯,彳亍向对面墙上的哥特式落地花窗。那花窗原本紧闭着,可她刚一走近,两扇危然高峻的窗户便仿佛活了似的,无声地对她敞开了胸怀。透过极光一样飘舞风中的窗帘,周丰雪不知所措地眺望出去,望向窗外那寂然无垠的陌生夜色。

    没错,不是清晨,而是深夜。

    这里不是大教堂。

    这是一栋她不曾相识的古老屋宇,孤零零斜倚在峰端绝岭、悬崖尽头,窗外便是无底深渊;纵能到达地面,所见之处也尽是绵绵无涯的绿色地狱,远远的还隐约传来众多瀑布的浩大水声。这栋屋宇就像一座高大的天文台,鹤立鸡群地屹立在莽林深处,仿佛英王权杖上的库里南宝钻。

    逐渐陶醉于夜色的神韵、几乎忘却了恐惧的周丰雪忽觉腹中猛地一震,一阵难以想象的头晕目眩接踵袭至,五脏六腑剧烈痉挛,从喉咙到肠胃无不翻江倒海的疼痛。她趴倒在窗台上,“哗啦”一声呕出一滩黏稠的黑糊,像煤浆,像石油,粘在地面上徐徐蠕动,恍如一堆不成形体的怪蛆。周丰雪彻底吓坏了,浑身抖得要命,亮晶晶的泪水止不住地顺颊流淌,嗓子呜咽哽哑,一边泣不成声地呼喊着余涣箐的名字,一边扶壁强撑,挣扎着想要远离这滩黏液。可她尚未退后几步,那黑浆忽然像条挨了电击的毒蛇,倏地一跃而起,缠上她的胳膊顺臂游走,粗暴地径直灌进她嘴里,一滴不剩,呛得她死去活来干咳不止。

    “看到了吗?”

    一个饱含嘲弄的女声泠然鸣响。周丰雪好容易止住咳嗽,紧攥胸襟抬头一望——

    另一个她,另一个周丰雪,一个半透明的、幽灵幻影般的周丰雪,似一尊黑色的、流动的水晶,傲然站立在对面的楼梯上,眉目神色暗敛而又纵情,黑暗如死的lolita洋装乘风狂乱,散开的缎带猎猎飞飏、抽打攫卷,好像条条来自地狱的触腕。

    “你是谁?”周丰雪面无血色:“我……在做梦?”

    “也许是梦吧。”不知何时,黑色的周丰雪已经飘落在她面前,近得可以俯吻她的额头:“来吧,我的小公主,来摸摸我,看看这是不是梦。来,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周丰雪迟疑数秒,慢慢抬起战栗的右手,指尖接触了她的身体。没有更多的异样,周丰雪只觉得摸到了一个果冻似的东西,凉冰冰,滑溜溜,且十分粘稠,手指轻轻一用力便插进了她的体内,没有出一丝血。

    “是梦吗?”

    来自黑暗彼方的神秘少女流露出阴寒的微笑,用冰冷的手心轻抚周丰雪的脸。周丰雪像中毒了一样,脸色惨白,嘴唇乌青,呆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来。

    “来吧,我带你去看看,看看窗外是什么。”

    周丰雪似乎着了魔,顺从地回到窗前,向外面远远地探出了身子——

    一切都消失了,没有悬崖,没有夜色,没有丛林,只有茫茫薄雾,潮湿阴冷,脚下布满积水。周丰雪一步一步,轻轻地、缓缓地走着,不知流逝了多少时光,她渐渐脱离雾团,陷入一个漫漫无涯的黑色世界,一片空旷,绝对的寂静,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哪怕轻吸一口气,也会招来钟鼓般宏大的回响。

    “你的痛苦永远不会结束,我的小公主。”

    一片平静安逸的银光朦胧着黑色的周丰雪,朦胧着她神秘的微笑。

    白:“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是谁?”

    黑:“我是谁不重要。关键是,你是谁?”

    白:“你问我?”

    黑:“回答我。”

    白:“我是周丰雪。”

    黑:“你确信吗?周丰雪?周风雪?周枫雪?周峰雪?周沨雪?周封雪?周锋雪?周凤雪?……还是一字之差的周丰血?周风血?周枫血?周峰血?周沨血?周封血?周锋血?周凤血?……”

    白:“我不懂……”

    黑:“你不是你,尊贵的小公主。你是我,茵苔萝佩·拉芙克莱芙。你根本不存在,你只是我的替代品,只不过是玩偶而已!”

    时间、空间,以超越一切概念的速度在周丰雪的视界中转换着。她发觉自己在一条狭长幽暗的隧道里奔跑,身不由己、神智迷蒙地奔跑。她的洋装在风间飘摇翻飞,她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促,却说不清是由于恐惧、激动还是疲倦。不知跑了多久,她忽觉面前歘然一闪—— 余涣箐!?他直勾勾地盯着她,几近不能辨识的冷酷面孔扭曲变形,显得格外凶险骇人;他像蓄势待发的猛兽觊觎着唾手可得的猎物,像上膛合闩的大炮直指着发呆等死的目标,猛然爆发出一声崩天坼地的怒吼:

    “……把茵苔萝佩……还给我!!!”

    他急不可耐地牢牢抓住了她,却不是要与她温存—— 他用锋利的指爪撕扯开她的胸膛,在她体内歇斯底里地扒着、找着,皮肉迸绽翻溅,血如泉喷,乳-房撕碎,肋骨一根根崩断,脏器全部扯出,肠胃掉坠散落……周丰雪痛苦地扭动、挣揣、惨叫、哭喊,直到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拉回现实——

    “丰雪!冷静!丰雪!”

    苏醒过来的周丰雪依然惊恐万状,但那人温暖的怀抱很快稳定了她的情绪。来者不消多说,正是开完会赶回来的余涣箐。

    “……老师?您……您回来了?……”

    周丰雪的感激之情,瞬间被余涣箐对她的注视冻结了。那种一往情深、很不得立刻得到她的眼神,那种只属于猛兽的、写满贪婪食欲的眼神……与方才梦中的恐怖画面何其神似!周丰雪一阵不寒而栗。

    “放开我!”她满脸泛着红云,强硬地挣了出去。

    “出什么事了?吓死我了你。”余涣箐也觉得有点尴尬—— 虽说更多的是莫名其妙—— 只得逡退几步。

    “没什么。一个噩梦罢了。”周丰雪背过身,心神不宁地踱向门外。

    “真的没事?”余涣箐追着问。

    “都说了没事了!”

    周丰雪突然大发脾气,吓得余涣箐一下子愣住了。

    “丰雪,你……”

    周丰雪神情恍惚地呆立几秒,小声道一句:“我回家了。”抛下呆若木鸡的余涣箐,撒开一路小跑,离开了谢姬娜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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