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刘弘,乃至于长安朝堂而言,此番关中的粮食紧缺,可谓既是机遇,也是挑战。

    挑战自是不言而喻:面对刘弘正式掌权之后,第一次大规模粮食紧缺问题,其处理结果,将直接关系到百姓、民心对刘弘政权的信任,以及刘弘的个人威望。

    新鲜出炉的少府主爵都尉,以及其所奉行的粮食保护价政策,在面对关中数十近百万户人口嗷嗷待哺的状况下,也需要证明自己,确实有‘安定民心’‘稳定社会秩序’的功能。

    而机遇,也同样是此。

    只要刘弘能解决此次粮食紧缺危机,保障大部分关中百姓的生活,并不会因此次危机受到太大影响,刘弘就将取得皇帝生涯的‘开门红’。

    粮食保护价亦然——只要能在如此恶劣的状况之下,保证关中的粮价不涨破一百钱,甚至只需要不涨破一百三十钱,粮食保护价政策,就将深入人心。

    主爵都尉原本按部就班的推行扩张工作,也可皆由此次机遇大踏步向前,以‘未雨绸缪’为名,直接掌控整个关中的粮价。

    只要在接下来的一年当中,主爵都尉各分属能源源不断的卖出平价粮食,待等明年秋收之时,其效果就将显现:整个关中的粮食,都将被卖入少府!

    而有效管控粮食流动,无论对于政权的稳定,还是长安朝堂对资源整合统筹而言,都将起到深远的影响。

    这一切的关键,便在粮食。

    许多粮食。

    大到数百上千万石数量级的粮食!

    “陛下即问,臣斗胆,略述愚见,还望陛下恕臣妄议之罪···”

    闻言,刘弘只轻笑一声,语气轻松道:“谒者但说无妨,吾汉家无有因言治罪之法。”

    不着痕迹的为将来‘除妖言诽谤’透个风,刘弘便将鼓励的目光,撒向御阶下,离宫门不过十数步的袁盎身上。

    “岁初,长安粮贾阴谋串联,哄抬粮价;田氏主更为安陵杜氏所害。”

    “陛下慧眼如炬,一语道破粮价之首要,当为贾;即以田氏子兰任以主爵都尉,行粮价保护之策。”

    “此策一出,粮价嗡时安稳,百姓民得以为继,于吾汉家感恩戴德,更感念陛下之仁。”

    面色自然的拍出一个响亮的马匹,袁盎拱手稍一拜,旋即面色激昂的环视殿内忠臣。

    “及至悼惠王诸子作乱于关东,朝堂欲以兵伐之,长安百姓民无比争先,欲以武勋,报陛下之恩德!”

    “此,便乃主爵都尉之能,于民之所利,于汉家之所利也。”

    义正言辞的将主爵都尉定性为‘仁政善政’,袁盎不着痕迹的补充道:“朝中诸公皆人杰,亦于此了然于胸···”

    话音刚落,正思虑粮食保护价政策的百官齐齐侧目,旋即不约而同的露出一个半带感激,半带欣赏的表情。

    昨日长乐宫外,袁盎以区区谒者之身,硬是将丞相陈平怼的连连咽语,自是在朝堂百官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现在,刘弘向其询问粮食紧缺问题的解决之法,袁盎又是不忘夸赞刘弘圣明之语,毫不生硬的抬了朝臣一手?

    “复二十载,此人当为九卿之选!”

    不知有多少朝堂重臣心中,出现这样夸张的赞扬——包括张苍在内!

    便是在这万众瞩目的高光之下,只见袁盎稍一沉吟,旋即再拜。

    “此番关中田亩,因关东之战祸而有不丰登,以往之例,只恐粮价复将鼎沸;臣愚以为,此乃主爵都尉铺排整个关中之良机!”

    “若少府、国库存粮足,臣意,当分设主爵都尉于关中各郡县,以少府、国库之粮输之,供百姓民以平价购而食之。”

    “且夫秋收在即,主爵都尉亦可收田亩之产,复售于民。”

    “如此,便等同主爵都尉以百姓民所耕之粮售于百姓,而百姓因粮价平稳,民心大定矣···”

    言罢,袁盎深深一拜,将面庞躲在了衣袖之后。

    而殿内朝臣百官,无一不将匪夷所思的目光,撒向那道深深弓腰,拱手屹立于殿内的身影。

    “此人区区谒者之身,怎知朝中之事如此之多?”

    相较于对袁盎消息来源的怀疑,无疑是张苍、田叔等人惊喜的目光中,所映射出的信息更为普遍。

    ——长乐宫谒者,一个专责唱喏拜谒、宣读诏书的小官,居然对粮食保护价政策了解的如此透彻!

    光此一点,就足以证明此人,有基本的政治嗅觉。

    再品味袁盎所言,虽然也早就出现在了公卿忠臣脑海中,但别忘了:袁盎只不过是个谒者而已!

    毫无涉政经验,却如此准确的抓住粮食保护价政策的要害,得出和朝堂重臣近乎一致的看法,这已经足够让人惊喜了!

    正当张苍强自按捺着欣喜,将目光转向御阶之上时,却发现刘弘并未表现出太过激动的反应?

    只见刘弘淡笑着点了点头,不着痕迹道:“若国库、少府皆空虚,售民之粮当从何来?”

    朝臣百官或许会因一位谒者,将朝政了解的如此透彻而感到诧异;但刘弘不会。

    ——这可是袁盎啊!

    是能在吴楚之乱中,硬生生逼得景帝刘启说下一句‘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转头就腰斩景帝师,当朝御史大夫晁错的袁盎啊!

    作为景帝朝仅有的几位名臣之一,袁盎的才能,绝对不仅限于‘水准线以上的政治嗅觉’这一点之上。

    袁盎在文、景二朝活跃最大的依仗,是其高超的揣摩人心之术,以及长袖善舞,三面逢源的情商!

    尤其是揣摩圣心,袁盎有着十个晁错都比不上的非人之能。

    历史上,陈平、周勃等老臣迎立代王刘恒,唯袁盎看出刘恒想要剪除老臣,执掌大权的想法,便在陈平病逝后奔走于朝堂,于朝臣百官、功侯勋贵摆明利害,终使得周勃被一句‘丞相其为天下先’赶回封国。

    待等周勃因私蓄甲盔而被罪之以谋逆,被捉拿至廷尉大牢是,又是袁盎十分准确地认识到周勃必不会死,又领头出来,在文帝刘恒面前为周勃求情。

    放在后世,这样一个人,就是典型意义上的伪君子:文帝掌权,他全力帮助,让文帝感念;周勃得赦,他‘仗义直言’,让周勃感恩。

    简单而言就是:好人都让袁盎做了!

    但这样一个人在官场上,无疑是长短大小正合适的官僚坯子。

    诚然,深讳左右逢源之要的袁盎,不会有晁错那般‘为天下舍生忘死’的崇高品性,也不会有申屠嘉那样‘为社稷宁死不屈’的原则,说到底,袁盎并非是政治家,而只是一个政客而已。

    不过存在即合理;任何一种人,都有其可发挥作用的地方。

    对于皇帝而言,晁错那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国士是必要的;申屠嘉那样倔强如牛的稳重老臣是必要的;而袁盎这般一点脸都不要,还能对此不以为耻,反以为傲的政棍,也同样是需要的。

    就如同现在,刘弘需要眼前这位历史上的袁太常,精准的探知到自己‘欲开敖仓’的意图,并将此事摆在朝堂面前。

    “若国库、少府皆无余粮···”

    只见袁盎略一沉吟,旋即咬牙一拜。

    “臣以为,敖仓之粮存年过久,当以今岁新粮以换之!”

    “放肆!”

    “区区谒者,怎敢妄议国政?”

    “敖仓之粮身系江山之安危,岂能擅动?!!”

    果不出刘弘所料,袁盎话一出口,片刻前还满带着欣赏的朝臣百官顿时群情激昂起来,恨不得将袁盎贬为一无所知的妇人。

    “唉···难呐。”

    暗自苦涩一叹,刘弘只得站起身,踱步走下御阶。

    就如同历史上力劝景帝按部就班,一点点削弱诸侯王权力的申屠丞相一样,任何一个完整的政权,都会有一批稳重保守的老臣,对新政策的施行持怀疑和悲观态度。

    作为君王,也确实需要这样的老臣存在,以在关键时刻提出一些保守的建议,保证政权的相对安稳。

    但凡事有利就有弊:保守老臣的存在,固然能避免政权陷入动荡;但在君王试图做出改变之时,也会对改革形成巨大的阻力。

    就如同现在,关中即将闹起粮荒,而敖仓之粮又几乎镇压着刘汉政权的国运。

    理性思考,封建时代的官员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与其承担江山不稳的风险,倒不如承担坐视百姓饿死的骂名。

    这样的观点,不能说对,却也不能说错——便是这样毫无人情,毫无温度的观点,才让华夏王朝可以交替往复,使王朝周期律成为‘三百年’,而不是‘三十年’‘十年’。

    但从刘弘这个穿越者视角而言,这件事,却并非‘在江山和人民之间选一个’的选择题。

    ——失去人民的拥护,难道江山就不会动荡吗?

    ——敖仓没了粮食,天下会动荡;那关中饿死了人,天下难道就不会动荡了吗?

    相较于敖仓的存粮‘暂时变少’,而关中百姓得以存活,无疑是‘天子脚下,长安皇城都有百姓饿死,敖仓却藏着数百上千万石粟米,等着坏死被倒入河水中’,更容易引发天下动荡。

    无论是刘弘‘刘邦子孙’的身份,亦或是穿越者的认知,都使得刘弘无法做出‘为了江山牺牲百姓’这种选择。

    得人心者得天下,不外如是。

    “啊恩!”

    一声生硬的干咳,方使殿内喧闹稍息;百官虽停止了对袁盎的咒骂,却仍不忘怒目而视,不时做出咬牙切齿的表情。

    刘弘心中的苦涩与恼怒,在这幅景象面前,却悄然打开了一道小口子。

    “若是汉室朝臣,都能有这样‘规避风险’的潜意识,那也不算差?”

    这一刻,刘弘对皇帝这份职业的理解,才有了一个最初步的认知。

    ——抗拒变化,自然会阻碍改革,阻碍进步;但适当抗拒变化,却也能保证政权安稳。

    而对于封建政权而言,稳定的重要性,往往远大于改革,远大于进步。

    看着殿内‘顽固守旧’的一众老臣,刘弘心中‘血洗朝堂’的冲动悄然散退,满堂忠臣,在刘弘眼里也稍顺眼了些。

    “为帝王者,当有包罗天地万物之胸襟吗···”

    暗自自语着,刘弘地气质悄然发生着改变。

    那长久以来挥之不去的暴戾,对不合心意的事务时刻存在的敌意,在这一刻悄然而逝。

    殿内众人不明白,在刘弘身上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但此时此刻,刘弘那一双清澈的眼眸,却悄然带上了一丝淡然——不是过去那礼貌式的淡然,而是由内而外,自刘弘的眼眸直抵众人灵魂深处,却丝毫不带锐意的淡然。

    就像一潭深泉,不过丈尺见方,却深不见底···

    “袁生所言,虽有失当之处,然亦有在理出处。”

    走到殿中央,将匍匐在地的袁盎轻轻扶起,刘弘又缓缓行走在殿内。

    “朝公之所忧,亦唯江山安定之所虑。”

    话尽出口,刘弘便回到了御阶之前,稍一正冠,便躬身一拜:“朝公心怀社稷,朕心甚慰···”

    这一刻,就连张苍、令勉等日夜陪伴刘弘左右的皇党成员,都无法说清自己的感受。

    “陛下言重。”

    “为人臣者,自当为君分忧,以治天下。”

    “此臣等之本分···”

    说着,朝臣百官亦齐齐一拜,以做回礼。

    而刘弘却是眼带暖意的回过身,对着御塌旁跪坐着的张嫣再一拜,旋即拾阶而上,回到了御塌前。

    “太祖高皇帝、先孝惠皇帝,先大行皇帝,太皇太后临行前皆有遗训:不至社稷倾覆之地步,敖仓之粮,粒米不可动!”

    “朕以未冠之年以临元元,自不敢违先皇之遗训。”

    先对朝臣百官的做法表达认同之后,刘弘话头再一转。

    “然袁生所言,亦有理。”

    “敖仓之粮,自太祖高皇帝时,便只闻粮进,不见粮出。”

    “今敖仓之所立已有十数载;仓内所存之粮,自有年久勿能食之虞。”

    说着,刘弘望向左侧朝班,对张苍点了点头,继而道:“今秋收在即,又得主爵都尉收民所产之粮。”

    “朕以为,与其任敖仓质量勿食而弃,莫不如,以主爵都尉所收今岁之新粮,以替敖仓所藏之陈米。”

    “敖仓粮米虽陈,然亦可当食;以主爵都尉平价、或低价售与百姓,则民得食价廉之粮,而敖仓得入今岁新米,亦当无有粮陈而弃之虞。”

    语气祥和的将自己的看法道出,刘弘便温言望向殿内百官:“朕年幼,未涉朝政者多矣。”

    “诸公多老臣,若有教,臣谨闻之。”

    “若言之有理,咸使朕得益,朕当不吝以金爵为赐!”

    言罢,刘弘便将和善的目光撒向殿内,等候着朝臣百官的回应。

    见刘弘先陈明利弊益害,后又做出请教的架势,朝臣百官心中嗡时一紧,不由得纷纷低下头。

    ——陛下如此胸襟,以天下万民为己任;吾等却不似忠君报国,反从妄从行悖逆事···

    刹那之间,汉官与后世官员最大的一处不同,便一览无余的显露在这清凉殿之上。

    “陛下志向高远,臣等却未明圣意,此诚臣等之罪也···”

    半真半假的哽咽着,朝堂众臣不由齐齐跪拜在地,对御阶之上的刘弘深深一拜。

    ——风骨!

    汉官与后世官员最大的区别,就是那打不断的脊梁,和折不弯的风骨!

    有汉一朝,汉官在天下人,乃至于外邦眼中的形象,无一不是那铮铮铁骨。

    而作为视骨气胜于生命的汉官,其风骨最大的一处体现,就是肯认错,敢认错。

    不是后世官僚那般,东窗事发时方忏悔,也不是被皇帝强摁着低头,而是在尚未酿成大错之时,就低头认错,乃至于羞愧自尽···

    汉,就是一个神奇到皇帝,都敢大大方方下诏书,向天下道歉的时代。

    这神奇的时代,便是华夏民族数千年傲骨之来源!

    “陛下所虑,皆以江山社稷计,行虽略险,然当可行。”

    随着张苍代表皇党成员出班发言,开敖仓之粮以应关中之事,便算是在朔望朝之上定下章程。

    准确的说,从此刻开始,汉室朝堂不再分‘皇党派’‘陈周派’亦或是‘中立派’。

    除一道尴尬孤立的身影之外,汉家朝堂,已经彻底站在了刘弘这边;满堂朝臣,皆汉之忠臣!

    而作为那唯一一个尴尬的例外,刘揭在朝班之列可谓如坐针毡···

    “待散朝后,便向陛下乞骸骨,归国罢···”

    正当刘揭做出隐退决定的同时,朝堂议论之中,陈周集团的其余成员,也都收获了自己的结局。

    “奉常丞不疑谨奏陛下:绛侯勃口出狂言而不自知,得太后规训而不改,复又以矫诏之事乱长安。”

    “谥法云:不悔前过曰戾;其知而不改,过而复过也。”

    “臣与朝堂诸公议,皆以为,绛侯勃,当谥之以戾,以警后世···”

    “御史大夫臣不疑谨奏陛下:曲逆侯平行将亡故,即所任之右相一职,当议定人选;曲逆侯之丧葬事,亦当着章程···”

    “郎中令臣勉谨奏陛下:大将军于睢阳驻防已有三旬,然齐贼之乱未平;当遣使以斥,促大将军速平齐贼之乱,以安江山···”

    从刘不疑出班那一瞬间起,刘弘在整个朔望朝之上,都再也没有插上话。

    无数曾被刘弘所看不起的官僚,纷纷在一个个议题中发表自己的意见,并在朝堂‘欣欣向荣’的议论氛围中,得出一个个切实可行的结果。

    待等黄昏前后,朝臣百官才鼻青脸肿的走出未央宫,彼此之间,却又丝毫看不出有何嫌隙。

    站在未央宫前殿的高台之上,刘弘注视着朝臣百官离去的背影,不由长出一口气。

    “今日起,汉家将迎来新的时代···”

    “朕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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