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作为皇帝的权力是无限的,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他让人打造十丈高的六分仪,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落成了。

    他又亲自教谕两位都察院的御史,告诉他们,他们的行为并不是为了大明好,相反,会让大明的考成法陷入一种僵局。

    组织结构庞大的时候,各部门之间的利益就像是九头蛇一般,互不相通。

    左鼎和练纲都是都察院的人,他们不是吏部任事,他们当然不能理解吏部的工作。

    左鼎和练纲站的位置都不算太高,所以,他们不太能够理解为什么现在吏部尚书不能致仕,因为考成法依旧不算是一个稳定的政令。

    左鼎和练纲更不能理解,王直为了留下付出的代价,值得朱祁钰给一个太子少师,保住其身前事和身后名。

    因为王直背叛了他的宗族,背叛了他从小到大的教育,甚至背叛了他的阶级。

    但是,朱祁钰把这些都告诉了左鼎和练纲,一字一句,解释的很清楚,如果他们停止攻讦王直,那么这场风宪言官对王直的攻讦就会停止。

    次日的清晨,又到了早朝的时间,朱祁钰踩着清晨的阳光,奔着承天门而去。

    忠诚的锦衣卫依旧没有让殿下等候,当朱祁钰的骑队出现在了右长安门时,锦衣卫就打开了承天门的大门,放陛下入宫上朝。

    朱祁钰鲜衣怒马,奔着奉天殿而去,他停在了丹陛台下,慢慢走上台去。

    当他开始上台阶的时候,奉天殿前的大鼎上,小厮们点燃了香烛。

    奉天殿的纠仪官打开了奉天殿的宫门,把晨光放进了大殿之内。

    金鸡三唱,奉天殿升座,文武百官,跟随在朱祁钰的身后济济跄跄。

    鸡鸣阊阖晓云开,遥听宫中响若雷。

    朱祁钰坐在了奉天殿的宝座上,他今天来的早了些,才知道这宝座居然每次上朝都要搬上去。

    早晨的阳光穿过罗幕,将大殿照得一片金碧辉煌。

    只见卢忠甩动着净鞭,三声霹雳作响,文武两行如同燕雀一样进宫来,没多久,略显空旷的奉天殿内,站满了人,两班齐整。

    左班起:文渊阁、东阁、中极殿、建极殿、文华殿、武英殿这一班大学士,多由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尚书兼任,他们带领着各部的清吏司的司官;

    又有翰林院这一班春坊、谕德、洗马、侍讲、侍读的学士;

    又有那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一班的大九卿;

    又有那太常寺、光禄寺、国子监、应天府、太仆寺、鸿胪寺、行人司、钦天监、太医院一班的小九卿;

    又有那十四道一班的御史;

    又有那六科一班的给事中;

    右班列着都是些公候伯多兼任五军大都督府;又有那京营戎政、又有都指挥站起身后,一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人人手持笏板,人人纡青佩紫,人人胸前禽兽补子。

    手扶日毂志经纶,天下安危系此身。

    再见伊周新事业,却卑管晏旧君臣。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多朝臣行稽首礼,山呼海喝。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平身。”

    “押班,文武班齐么?”

    押班,百官朝会时领班,管理百官朝会位次。

    唐制,以监察御史二人任其事,明承唐制,也由监察御史充任。

    押班官出班奏道:“文官不少,武将无差,班次已经齐整了。”

    兴安一甩拂尘,高声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右见一胸前带着麒麟补子的官员阔步向前,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奏。”

    正是于谦。

    于谦现在是文安侯,乃是超品,但是任少保,又是从一品大员,所以于谦其实有两套官服,武一套胸前是麒麟,文一套胸前是白鹤。

    比如此时的胡濙和王直,都是白鹤补。

    朱祁钰笑着说道:“于少保中气十足,朕颇为安心。”

    于谦有痰疾,这个病跟了他十几年了,一直在调养身体,这洪亮而中气十足的嗓音,让朱祁钰感受到了于谦的身体已经康复。

    陆子才每月四次给于谦望闻问切,都快把于谦给问烦了,但是这是皇恩浩荡,于谦也只能受着。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劳烦陛下惦念,已经两年未曾服药了。”

    朱祁钰曾经亲自到后山给于谦伐竹取沥,那会儿大明京师之战刚结束,于谦要去边方巡按,也正式那次巡按,才有了后来的节节胜利。

    于谦再往前走了一步,俯首说道:“陛下,臣等斗胆献万言书于阙下,请旨拨乱政,反诸正,匡君道,明臣义。”

    万言书,是大明对政策调整的一种重要调节手段。

    朱祁钰已经看完了大明六部明公们上的万言书,他十分肯定的说道:“这万言书,朕已经看了,诸位明公拳拳报国之意,朕甚是欣慰。”

    万言书最开始就是对过往的纠正,开篇就是文武并行,兴文振武。

    文和武,从来不是反义词,但是总有人把他们对立起来,然后借机生事,万言书的最开始就是关于兴文振武大方向的调整。

    几乎囊括了朱祁钰登基以来所有的政令。

    江渊出班,俯首说道:“陛下臣请圣旨,定武举式,以文科为例,设武科乡、会试,马步弓箭和策试再行。”

    朱祁钰看向了礼部,科举这块,归礼部管。

    胡濙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善,但是臣亦认为,乡试武举人,需入讲武堂修习至少一年,兵法、天文、地理所熟悉者方可言战。”

    胡濙的意思和考翰林和做实习生一个意思,武举之后,到讲武堂去当天子门生。

    胡濙继续说道:“若是无大军调动,应当再到讲义堂修习一年,两年时间看似耽误了,但臣以为此举必行,三年一科,大明振武。”

    朱祁钰连连点头,江南诗社笔正诗豪们上的万言书是为了逼迫皇帝放了奸商,那六部明公、都察院、文渊阁上的万言书,自然不是为了恶心皇帝。

    武举人中举,进讲武堂,算是出身,之后行伍之间逐步提拔。

    “准,三年一科,暂试暂行,随时增改。”朱祁钰非常满意这万言书第一条兴文振武。

    大明的武举是在朱见深手里正式确定的。

    大奸宦、西厂厂公汪直,有感于京营被众正盈朝把持,想了个歪招,“蛊惑”明宪宗朱见深,在成化十四年,确定武举定式,三年一期,乡试武举,会试武进。

    但是到了孝子贤孙明孝宗的时候,哄堂大孝的明孝宗罢武举会试,自此只有武举人,没有武进士了,武举也改为六年一科。

    一直到了隆庆年间,高拱才顶着巨大的风力,再改三年一科。

    熊廷弼是湖广武科乡试第一名,而后次年,熊廷弼又中湖广文科乡试第一名,次年万历三十六年,进士及第。

    熊廷弼是历朝历代唯一一个文武双解元之人,而且在明末展现了他的能力,可惜的是,广宁之战,王化贞丢广宁,熊廷弼被斩首,传首九边。

    因为熊廷弼应当算是楚党,和东林、阉党都尿不到一个壶里。

    文官因为解祯期之事,逼着朱祁钰罢免王直,和王化贞丢广宁,杀掉熊廷弼性质类似。

    武举负责的人,是陈汝言,陈汝言现在是兵部左侍郎,虽然当尚书能力不够,但是做左侍郎还是够得。

    户部尚书金濂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朱祁钰并未马上奏对,而是问道:“金尚书的胃痛可能好些了?”

    金濂赶忙说道:“承蒙陛下圣恩挂怀,已然好多了,调养好身体,臣还能为陛下多效犬马之劳数年。”

    金濂的胃痛一直是冉思娘在看,跟哄小孩一样,加冰糖忽悠金濂服用康复新液。

    大皇帝和大蟑螂之间的恩怨,自此灰飞烟灭。

    太医院在朝阳门外,找了一个地方,专门养殖大蠊,熬制康复新液,以治百姓胃病所用。

    朱祁钰知道那个味道又甜又腻又臭,憋着笑说道:“嗯,金尚书请讲。”

    金濂奏禀道:“陛下,臣以为鼓励海商至倭国贩银,银子有点不大够用了。”

    “又不够了?”朱祁钰看过金濂写的万言书,句句肺腑,每一句都指向了钱荒的害处,鞭辟入里,钱荒则民断无可安。

    佐以襄王朱瞻墡的利柄轻重论,金濂说的道理,看起来就更有道理了。

    但是御制银币才行几年?

    这就又没银子了?

    “陛下,朝廷还欠着天下八十年的铸钱呢。”金濂赶忙解释道。

    朱祁钰伸出手打断了金濂的哭穷,疑惑的说道:“朕不是已经还了两年了吗?怎么还是八十年?!”

    金濂洋洋洒洒的说了半天,朱祁钰听明白了。

    的确是在还钱了,但是大明在发展…

    还得多,欠下的就越多。

    所以朱祁钰只是满足了当前发展需要的银币数量,但是还债还远远不够。

    这账,这被子,怕是还不完了…

    金濂往前走了半步,眼神里带着光说道:“陛下,把倭国的金山银洞挖空了,大约就够用。”

    “好,鼓励海商去倭国贩银,怎么个鼓励法?”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增加密州市舶司银币数量,方便海商倭银换银币,减免去倭商舶停泊市舶司港口费用等。”金濂拿出了一本奏疏。

    现在大明水师正在缓缓恢复,舟山水师已经开始营建,广招船工,训练水师。

    在水师恢复之前,大明的确没什么法子去,但是大明有政策。

    “最主要的是张榜告示,告诉海商们,倭国遍地白银,自然蜂拥而至。”金濂俯首说道。

    就像马可波罗吹中原遍地黄金一个路数。

    事实上,大明的消息闭塞,倭国有银,大家都知道,但是能让多少人发财,那就没人知道了。

    金濂的意思是把倭国有多少银子的事儿,告诉天下,那自然会有人前往。

    比如已经虎视眈眈的横林费氏费亦应,早就摩拳擦掌发大财了。

    朱祁钰点头,大明钱荒,只能从贼子倭国身上找补了。

    “准。”

    金濂俯首归班。

    什么天可汗,什么万邦来贺,朱祁钰不在乎那个,大明自己都顾不严门呢。

    他首先是大明皇帝,大明君父,才是四海一统之大君,才是其他蛮夷诸国的宗主国。

    大明优先。

    朱祁钰自己欠了八十年的钱荒,这窟窿越还而越大!

    难道他们老朱家要一直背着欠账坐天下?

    王直出班,把定俸和加薪,补发薪水之事说了出来。

    金濂立刻站出来,大袖一甩,高声喝道:“陛下,臣-反-对!”

    “行制定制,都是既往不咎,哪里有往前找补的!此乱法,臣不奉诏!”

    “陛下,臣老了,不中用了,也病了,还是还没到耳昏目聩的时候,陛下啊!这不符合礼法啊!”

    金濂直接耍无赖了。

    王直看着金濂撒泼无赖的样子,满是疑惑的说道:“没多少钱,顶多补二十万银币,金尚书何故如此呢?”

    “金尚书也补俸禄啊。”

    金濂一仰头说道:“陛下,臣,安贫乐道!”

    好一个安贫乐道,一句话整个朝堂群臣都是眉毛直跳。

    你金尚书户部一颗灯芯也就罢了,陛下圣恩补俸,又不是你金尚书的钱,你安贫乐道别带着大家一起!

    清廉节俭,安贫乐道是一种政治正确。

    金濂一句话噎的王直说不出话来,陛下那边答应的那么爽快,却卡在了户部。

    张凤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既往不咎,过往不补,为何要补俸?臣以为不妥。”

    张凤是金濂的左侍郎,金濂生病之后,张凤就管着户部大小事务,只有拿不准的时候,才去请教金濂。

    户部尚书都一个性子,葛朗台看了想拥抱,严监生听闻要含泪,同道中人啊!

    群臣捂脸,大明的户部尚书,这都怎么了?

    朱祁钰万万没想到会在户部卡住,他疑惑的问道:“国帑今年亏空了吗?朕记得去年还有八十万两结余,朕回京之后,还分了户部近三百万两银子,这怎么又没钱了吗?”

    “有钱,户部还有四百一十万两白银。”金濂俯首说道。

    朱祁钰点头,这又多了点,金濂持家有道,他点头说道:“既然有钱,那补二十万两的俸,不是轻而易举吗?”

    张凤痛心疾首的说道:“这大明朝上上下下,哪哪都要钱,贵州现在要钱,河套现在要钱,这都是大头,还有各种用度,陛下啊!”

    朱祁钰听明白了,户部就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

    朱祁钰看向了都察院总宪陈镒,示意都察院的大喷子们,起点作用。

    别整天喷王直的时候,火力十足,为天下官员谋福利的时候,却一点作用没有。

    张凤哀嚎一声,伏地跪在了地上大声的说道:“陛下啊,开源节流,方为兴国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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