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雨后,竟是个大晴天。

    消息是早就传出去的,老百姓早早就候在路边和法场,等着看“女鬼”刑决。

    大街两侧,持枪佩刀的兵丁,将百姓隔绝在外,几步一个兵丁,法场上更是重兵把守,四周黑压压的人群屏紧呼吸,气氛格外冷肃紧张,但这丝毫不影响老百姓走上街头。

    杀人刑决,不管杀的人是谁,总能引来好事者。

    囚车从大街中间穿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阳光从囚车顶上落下,将石落梅的脸上照得苍白一片。她戴着枷锁,白色的囚衣、长长的头发,脑袋垂得很低,脖子后面那一只“囚”字令箭将她瘦弱的身子固定起来。

    满待议论纷纷,大多是唾弃和辱骂。

    相比石落梅,屠勇的囚车没有那么受人关注,除了跟在后面的娴娘和屠勇的老爹老娘一众亲眷,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女鬼”抓去了。

    人们都在骂,越骂越得劲。这是很容易被挑起情绪的群体,有些人骂着骂着冲上前去吐唾沫,若丁兵丁们拦着,怕是会直接动手揍人。

    “女鬼事件”闹得沸沸扬扬,老百姓不得安生,尤其水洗巷百姓恨透了石落梅,时雍观察了一下,往囚车砸沙石果皮的人不少,砸鸡蛋的没有——毕竟鸡蛋贵。

    时雍随着人群涌向法场。

    挤攘间,不知哪个不要命的往人群里丢了颗炮仗。

    嘭的一声炸开,尖叫连成一片,近处的知道是炮仗,远处的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高声呐喊着开始四处拥挤。

    “可是有人劫囚?”

    “天啦!光天化日劫囚?不要命了吗?”

    “让让,让一让。”

    耳边快闹成马蜂窝了。

    时雍皱着眉头,刚想让开,一个小孩子不知打哪儿挤过来,一把抱住了她的双腿,若非四面八方都是人群,时雍这一迈腿铁定摔个狗吃屎。

    她低头看一眼,猛地拎着小孩儿的衣领。

    “你给我起——”

    话没说完,她目光定住。

    “太——”

    “太什么太,死女人还不松开本少爷?”赵云圳被时雍拎着后领子,弱得像拎只小鸡似的,他从不曾受过这样的对待,小脸涨红,眼神乱扫,只觉得威风扫地。

    时雍缩回手,“你怎么在这儿?”

    赵云圳后背又被人挤了一下,没有站稳,再次抱住时雍,“有热闹可看,本少爷当然要来。”

    小孩子个头小,挤在人群里,除了看得见人腿什么都看不到。时雍望一眼因为炮仗被挤得水泄不通的人,怕伤到他,直接将赵云圳抱了起来。

    是那种大人抱小孩儿的抱,圈在怀里,坐在臂上,这对九岁的赵云圳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动作,在宫里,父皇母后不会这样抱他,宫女太监们不敢这样抱他,在他的印象里,他就没有被人这么抱过。

    赵云圳瞪大黑漆漆的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时雍,涨红了粉丨嫩的小脸,话都结巴起来。

    “你,你好大的胆小,敢冒犯,少爷。”

    时雍神色淡定,不耐烦地看了看小团子。

    “少废话。抱住我脖子。”

    抱住脖子?赵云圳眉头又拧得皱了起来,严肃地看着时雍,一脸厌嫌的样子,不仅伸不出双手抱住她脖子,还别扭地挣扎起来,一脸傲娇地骂人。

    “松开,松开我。你再轻薄本少爷,少爷定要砍你的脑袋——”

    动不动就杀人放火。

    时雍斜眼看他,手臂往外一伸,将他从身上拉出一个距离。

    “再耍威风,我丢你下去信不信?”

    “大胆!你敢骂我?本少爷要砍你脑袋……”

    时雍抿住嘴,作势要往下丢,赵云圳看了看黑压压的人群,涨红的小脸又变白了,“疯女子,疯女子你敢。”

    时雍懒洋洋斜着他,挑挑眉梢,“到底要不要我抱?诚实点。不要,我就丢下你在这儿数人腿,独自去前面瞧热闹。要抱,就乖乖叫一声好姐姐,抱住我脖子,老实点!”

    赵云圳再次瞪大眼,深呼吸。

    深深的,深深地呼吸着,见鬼般盯住她。

    在时雍眼里,这么小的太子赵云圳就是个小屁孩儿,是个粉团子,可以捏捏小脸,拍拍脑袋,掐掐腰那种。

    可是,再小的太子他也是太子。

    在赵云圳九岁的人生中,从未与除了他过世亲娘之外的人这么亲近过。

    小小孩子很难有词形容被女人抱在怀里的感觉,明明她那么凶,一点都不温柔,还不会像宫里的嬷嬷宫女一样对她笑,更不会敬他怕他,但他小心脏却跳得如此欢快,一瞬间被填得满满。

    他搞不懂了。

    小脑袋里能想到的只有小太监们私下说的那些男女情爱……

    这,大概就是爱和欢喜吧?

    赵云圳小脸红透,紧紧抿住嘴唇,别扭地偏开头不说话,但一双小手臂却慢慢圈住了时雍的脖子。

    “哼!”

    时雍好笑地看他一眼,拉了拉他搂得过紧的手。

    “别抱这么紧,勒死我了你什么热闹都瞧不到了。”

    一听她说他抱得太紧,赵云圳的面子又绷不住了,气咻咻地扭过小脸瞪住她,“死女人,你再胡说八道我就——”

    时雍腾出一只手捏他脸蛋,“砍我脑袋,我知道啦。现在请少爷先闭嘴。好不好?”

    赵云圳揪着的眉头松了松,哼声。

    “饶你一命。”

    时雍差点笑出声。

    这么别扭的小孩子,哼!

    抱了个孩子在手上,赵云圳这小家伙长得又极是好看,他俩在人群里显得很扎眼。

    随着人群走了一段路,时雍觉得这样不安全,将身上的褂子脱下来,直接盖住赵云圳的小脑袋。

    “你一个人来的?身边的人呢?”

    赵云圳有点小得意,骨碌碌的眼黑亮亮地从褂子里露出来。

    “少爷我刚丢了几颗响炮,就把他们甩掉了。”

    “……”

    脑瓜子是挺好使的,知道利用人群混乱的时候甩开随从,可是他有没有想过这样子会有什么凶险?

    “初生牛犊不怕虎。以后不许了。”

    时雍训了他,却又努力地护着他,不让人群撞到他。赵云圳本能地想要训回去,想凶她,可是话到嘴里,看着她这般使着全力带他去看热闹,便又熄了火,心窝里还有些隐秘的小欢喜。

    “算你好命。本少爷不跟女子计较。”

    看他装成小大人的样子,时雍忍俊不禁。

    “还挺像个男子汉。乖。”

    言罢,又捏一下小脸儿。

    赵云圳咬紧了牙,哼一声。

    ————

    法场上挤满了围观的人群。

    时雍抱住被盖了脑袋的赵云圳,挤到娴娘身边,与她和乌婵站在一起,在她不解地看向赵云圳时,无奈地朝她摇了摇头。

    乌婵于是不再问,而是转开头,“他们都在。”

    四个字很简单,只有时雍听得懂。

    是说燕穆的人都在法场上,叫她不必担心。

    时雍不赞同地皱眉“不该的。”

    这是一个是非场合,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可是也理解燕穆他们想要保护她的心思。

    时雍回头看一眼黑压压的人群,目光转向监斩台。

    除了新上任的顺天府尹马兴旺、推官谭焘、刑部和大理寺官员,还有两个英俊显目的男子。

    一个是锦衣卫赵胤,一个是东厂白马扶舟。

    两个都是心狠手辣的主儿,可是相比于赵胤那张冷酷无波的棺材板脸,白马扶舟轻抿薄唇一脸带笑的样子,就亲民多了。

    圣旨还未下,但娄宝全畏罪自杀后,东厂显然已由白马扶舟实际控制。

    娴娘全身缟素,哭得肝肠寸断,若非乌婵扶住,怕已倒了下去。

    被押来法场之前,屠勇已经被揍得满脸青紫,不成人样。死字当头,哪怕是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吓,看着围观的亲人和好事者,他身子籁籁地发着抖,大声喊着爹娘,嗓音嘶哑又破碎,听得人心里难受。

    屠家亲眷都来了,在台下齐齐喊冤。

    兵丁们拦在人群前面,不让他们近前,互相推搡着,尖叫声声。

    娴娘几乎快要站不稳了,揪住乌婵的胳膊哭得瑟瑟发抖。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呀。”

    “这份情义,我拿什么去还,呜呜……”

    在喧闹嘈杂的声音里,监斩台上的沙漏在静静地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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